四月十六日,星期六,晚上八点三十分。
用晚餐的时候,我们很少提起这案子。移坐到俱乐部酒吧一个偏僻角落后,马克汉又开始返回这个话题。
“我自然知道,”他说,“找到帕帝不在场证明的漏洞,对我们有很大帮助。但这只是让原本已经很复杂的局面,变得愈加复杂而已。”
“说得对,”万斯叹口气说,“真是个让人沮丧而难过的世界。我们每向前一步,碰上的困难也多一些。但是很奇怪:真相就在我们面前,而我们却视而不见。”
“到现在为止并没有任何证据指向任何一人,连个拥有杀人动机的嫌犯都没找到。”
“我倒不这样认为。这是个数学专家策划出来的案子,从头到尾都和数学专家逃脱不了关系。”
整个调查当中,没有哪一个人被列入嫌犯名单中,但每个人心中都了然,凶手就是我们约谈过的对象之一。可是,我们所了然的这点却隐而未现,连我们自己都拒绝承认这点。打从一开始,我们就希望利用各种泛泛的信息,来掩藏心中的真正想法和惧怕。
“数学家?”马克汉重复了一遍,“我还认为,这一连串冷血谋杀都是疯子在发狂。”
万斯摇头,说:“凶手非常清醒,马克汉。他的所作所为并非漫无目的:每一桩谋杀背后,都经过清晰的逻辑分析和精确的计算。是的,它们都带有血腥幽默,也极尽玩弄嘲讽之能事,但就案子本身来说,却是精准而理性的。”
马克汉若有所思地看着万斯。
“你是怎样把这几件套用《鹅妈妈童谣》的凶杀案当成数学专家的杰作?在我看来,那些都是梦魇,和理智根本扯不上边。”
万斯再往椅子内多坐了些,抽了几分钟的烟。接着,他着手分析,不仅理清这些谋杀案疯狂表面的背后,也让所有事件及角色有了共同焦点。这场精辟的分析,让之后几天充满了悲剧性及无法抗拒的情绪。
“为了清楚这几个案件,”他开始进入正题,“我们不得不先了解数学专家的特点。因为,对数学专家而言,一切思考和计算,都是要突出这个星球上所有事物的‘相对不重要性’,包括生命的微不足道。首先,我们来看数学家的研究领域。再者,他们试图利用光秒、光年,来测量无限宽广的空间,另一方面,他们也要用极小的度量,来计算极其微小的物体,他们甚至不得不为此发明一套‘路特福单位’——百万分之百万分之一。在他们眼里,所有的都是透明的,在这个透明的空间里,地球和住在地球上的人类,微小到微不足道;有些星球——如大角星、老人星到参宿四星,比我们整个太阳系不知大了多少倍,但对他们来说,却只是微小到毫不起眼的东西。夏普勒估计银河系的直径是三十万光年,而假如我们要知道整个宇宙的直径,还必须把一万个银河系放在一起。或者,我们换个方式说:太阳的重量是地球重量的三十二万四千倍;而整个宇宙的重量,则类似于一兆——一百万乘一百万——个太阳的重量……你们有没有想过,为何这些投入在如此浩瀚领域的人,有时会对世事这样无知?”
万斯简单做了个手势,接着说:
“我刚才说的,还只是最普通的数字,只能算是这些人平常最容易接触的基本常识。高深数学和这些比起来,更深入许多,高深数学家做的,是复杂且相互矛盾的思考,一般人根本无从理解。这种人生活的领域里,时间只是人脑想象出来、没有丝毫意义的,只是三度空间中的第四要素;在这个领域里,距离也是毫无意义的,因为它只是代表了任意两点之间无限个最短的路径;这个领域里,语言只是为了达到解释目的所需要的简短符号;对他们而言,直线也是不存在、无法定义的;遇到光速,物质会无限制地膨胀;空间本身只是测量的结果;无限本身有高低之别;地心引力成了动力的一种,可以被空间的特性取代。比如苹果往下掉,不是因为地心吸引,而是因为它随着测地线而动……”
“在现代数学这个领域里,弯曲空间是没有切面的。过去,牛顿、莱布尼茨和伯努利都无法想象这一点,但这对现代数学家来说却非常平常。还有,我们以前念书时所熟悉的π,也不再如我们过去所知道的那么永恒不变。现在,圆周和直径的比例,将视测量的是‘静止不动的圆形’或‘不停转动的圆圈’而定……会不会太枯燥了?”
“简直枯燥透了,”马克汉答,“但是,还是继续吧,它能让你的分析有个具体的方向。”
万斯叹了口气,摇摇头,但立即又恢复了严肃的表情,继续说:“在现代数学的概念里,人类从实际的世界里被抽离,只存在于思想中,这也就是爱因斯坦所说的‘病理个人主义’。例如席伯斯坦就觉得,可能有第五、第六空间的存在,主张人可以见到即将发生的未来。佛拉马龙笔下鲁门——一个可以用超越光速的速度运行,因此经历了时光倒流——的结论,也足以扭曲所有正常而理性的观点。可是,站在理性思考的角度来说,霍姆克鲁斯的经历甚至比鲁门更怪异。这个虚构出来的人物,能够用无限快的速度,让整个时光倒流,使得他可以一眼看尽整个人类历史。从半人马座,他能够看到四年来的地球;从银河系,他可以看到四千年前的地球;并且他还可以在太空中任意选择一点,同时看到现在和冰河时期……”
万斯坐得更深了些。
“光是和‘无限’这个简单概念在一起,就足以让一个正常人变得神经兮兮。至于现代科学家,有个众所周知的主张:人类没理由在脱离出发点的情况下,直接前进到太空中。这又是怎么回事呢?简单说,这个主张的本质观点是,我们可以往前一直去到天狼星,甚至数百万倍远的地方,但不论我们前进多远,都在宇宙之内,到最后,我们会从另一个方向回到原先的起点。马克汉,你跟我说,这可以算是我们一般所谓的‘正常思维’吗?不论多么矛盾、多么复杂的世事,和数学家所推衍出来的理论相较,所有的一切都会变得很单纯。举个例子来说吧,来谈谈所谓的‘双胞胎问题’。如果,双胞胎的其中一位,一出生就以加速度在磁场中运行,有一天当他回来之后,会发觉自己比这位同胞胎兄弟年轻许多;也许,如果我们假设,两兄弟都以相对于对方较快的速度运行,那么他们都将会发现,自己比另一个年轻……”
“马克汉,这并不是逻辑的矛盾,仅仅是感觉的矛盾。数学可以非常科学而有逻辑地解释这一切。我要说的重点是,许多普通人认为混乱、甚至莫名其妙的事物,对于数学家而言,可能是再普通不过的。一个像爱因斯坦那样的数理科学家以前指出,太空的直径——再强调一遍,是太空哦——是一亿光年,或者七百兆英里。但当我们向他提问:这直径之外,又有什么时。答案是:没有之外这回事,这个距离已经包含了一切。听好哦,他的意思是:无限就是有限!或者,这位科学家或许会换个方式说:太空没有边界,却有尽头。马克汉,好好把这些问题思考个半小时,你会觉得自己似乎快要发疯。”
他停下来点了根烟。
“物质与空间,是数学家思考的领域。艾廷顿将物质视为空间的特性之一;而威尔则把空间视为物质的一项特性——他认为,没有物质的空间是毫无意义的。所以,当康德的实体和现象可以互换,哲学也会变得不重要。当我们谈到数学家对有限空间的观点,一切理性原则都无法成立。比如,狄·西特认为太空的形状是圆形或椭圆形;爱因斯坦眼中的太空是像车轮般,越靠‘外围’——或者说‘边界状态’——物质越接近于零;而威尔眼中的太空,则是呈马鞍状……如果,我们要推翻上述这些说法,那么所谓的自然、我们所居住的这个世界、或是人类的存在,又是什么样子呢?艾廷顿觉得,所谓的自然法则是不存在的——也就是说,自然界是根本无法根据什么法则来掌握和预测的。唉,可怜的叔本华。罗素曾经以一句话来解释现代科学无可避免的结果,他说:物质已被解释为只是一种‘现象’,所以物质本身根本不需要存在……你听懂这话中的意思吧?假如这个世界根本不存在,那生命算什么?国家又算什么?再者,存在本身又算什么……”
万斯眼光往上移,马克汉点点头。
“到现在为止,我都知道你在说什么,”马克汉说,“但是重点还是比较模糊,而且有些神秘。”
“当一个人,”万斯问,“长期沉浸在这么浩大、彼此矛盾的概念中,在他看来人类社会中的个体是如此渺小,假如有一天,这个人对于人世间各种相对价值观不屑一顾,对生命一点也不重视,你会觉得惊讶吗?不会,因为这些无足轻重的世事只会造成他心灵世界的干扰,这种人的处世态度无可避免地会变得老爱讥讽嘲骂,他视所有的人类价值观如粪土,对于眼前一切事物嗤之以鼻。或者,这样的人生态度中还隐含了一种虐待成分,因为,讥讽嘲骂原本就是一种虐待的形式……”
“但是,总不会精心谋划一连串的杀人计划吧!”马克汉反对这项推论。
“你还是想想这几件案子背后的心理因素。对一般正常人而言,每天会有休闲和放松,所以他的意识和潜意识活动之间能取得平衡,他的情感和情绪能够不断宣泄,所以不会累积。但是一个异常的人,将所有时间投注于缜密的思考,而且严格压抑一切感情和情绪,这时,潜意识的解放,很可能造成极端暴力的行为。这种长期压抑情绪、过度运用脑力、没有任何休闲或宣泄,通常会爆发为难以形容的恐怖行为。无论一个人多么有知识,都无法避免这样的结果。拒绝承认自然法则的数学家们,自然也不会受这些法则所规范。实际上,长期浸淫这些超科学的问题,更会加深他们情绪上的压力。”
“而被极端压抑的本性为了保持自身的平衡,制造了最不可思议的宣泄方式——血腥幽默和变态的欢愉,正好和数学理论的极端严肃完全相反。威廉·克鲁克斯爵士和奥利佛·洛奇爵士这两位伟大数学家,双双成了灵异论者,这类心理状态就是这样展现的。”
万斯深深抽了几口烟,接着说:“马克汉,这是无可逃避的事实:这一连串惊人、难以置信的凶杀案,是一名数学家,为了发泄抽象思考的压力以及高度压抑的情绪计划出来的。它们吻合所有的必要条件:作案手法准确,而且干净利落;完美地达成目的;每一个细节都按计划完成;没有首尾、没有漏洞、明显也看不到动机。而且,除了精确之外,所有案子也同时显示,这是出自一个智慧极高、思考深奥的人之手,是一个纯科学追寻者肆意寻欢的结果。”
“那么,为何要开这么丧心病狂的玩笑?”马克汉问,“你要怎样用你的理论,解释他利用《鹅妈妈童谣》的目的?”
“压抑的存在,”万斯说,“通常会促成笑话的诞生。杜卡斯将幽默称为‘缓和’——一种紧张情绪的缓和;和史宾赛一样,拜恩觉得幽默是一种限制的解放。潜在能量的释放——弗洛伊德称它为‘角色扮演’——通常是幽默诞生的温床。这几桩《鹅妈妈》凶杀案,实际上是这名数学家为了平衡过度严肃的逻辑思考,而采取的极尽荒诞之能事的行为。我们好像能看到,他语带讥讽地说:‘看吧!这就是你们这样重视的世界,你们之所以重视,是因为对于抽象空间的无限宽广一无所知,世事不过是场儿戏,根本不值一提。’……这种态度和我刚刚说的心理状态,是全部吻合的,因为在长期的精神束缚下,人们的反应将会是反其道而行——也就是说,越是认真、规矩的人,越是会利用最可笑的儿童游戏,来达到发泄目的。现在,你知道开这玩笑的人,背后的残暴本质了吧……”
“另外,所有残暴的人都有一种婴儿情结,婴儿是完全没有道德标准的,因此,具有这种情结的人,是跨越善恶的。很多现代数学家甚至相信,所有的传统、任务、道德观、善恶观,等等,假如没有了自由意志的想象,将无法存在。对他们来说,道德的科学,是一个充满了‘概念’的领域,他们怀疑,所谓的真理,是否也仍然是想象的结果……沉迷于高深数学的结果,通常便是扭曲现实、蔑视生命,我们所面对的这个案子,正适合这一切要件。”
万斯说完后,马克汉安静地坐了好久。最后,他不安地开口了。
“我能够了解,为何这些相关的人都有嫌疑,”他说,“但是,根据你的说法,你又怎么解释那些寄给报社的纸条?”
“笑话一定要有听众,”万斯答道,“正所谓‘一个笑话的成功与否,取决于听者的耳朵’,而且,这件案子中,还有一种表现欲的目的存在。”
“那‘主教’代号又怎么样来解释?”
“啊哈!这是最关键的一点。整个血腥玩笑的重点,就在于这个莫测的署名。”
马克汉缓缓转过头来,问:
“西洋棋手和天文学家的特质,是否会和数学家一样,符合你的理论要件?”
“会,”万斯答,“自从菲立多尔、史丹顿和凯塞里泽斯基以后——那一时期,西洋棋是艺术中的一门——西洋棋已然演变为一种科学。到了卡帕布兰加的时代,甚至成了一门数学理论,实际上,马洛西、拉斯卡博士和维德马,都是著名的数学家……至于天文学家是真正看到宇宙的人,对于人世的蔑视,或许更甚于一般科学家。透过望远镜,他们的想象力疯狂奔驰;对他们来说,遥远星球上生命的存在,或许远比地球上的现实生活来得重要。举个例子来说,当你对火星观测了数小时,幻想那星球上的居民比我们地球上更多、更有智慧,你对这地球上生命的看法,一时间也很难调适过来。甚至,光是读帕西克·罗威尔充满浪漫色彩的作品,都会让人短暂地忘却一切世事的存在。”
众人安静了好长一段时间后,马克汉问:“那天晚上,帕帝为何要拿安纳生的黑棋主教,而不从俱乐部里随便取一个?”
“我们对于目的尚不了解,现在谈这个还言之过早。看起来,他这么做可能有特定目的。但问题是,即使他这么做,你又有什么证据能定他的罪?你所找到的任何嫌疑,都不可能让你将他绳之以法。就算我们真的确切知道谁是凶手,我们也没办法……马克汉,我跟你说,我们面对的是非常厉害的角色——每一步的发展,都在他的算计之中,我们仅有的希望,就是设法从凶手的弱点当中,找到我们所要的证据。”
“明天早上首先,”马克汉说,“我会要希兹去查一查帕帝那天晚上的不在场证明。中午以前会有二十个人去查这件事,找每个旁观者问话,挨家挨户调查从曼哈顿西洋棋俱乐部到杜瑞克家之间,沿路的所有住户。假如能发现有人确实在那天晚上的半夜时分,看见帕帝出现在杜瑞克家周围,那样的话,我们将掌握一项对他非常不利的间接证据。”
“是的,”万斯同意这项做法,“这会是我们一个准确的起跑点。帕帝将很难撇清自己为何会在和鲁宾斯坦厮杀期间,越过六条街,跑到杜瑞克家,而那段时间,正是黑棋主教出现在杜瑞克夫人房门前的时间……是的是的。无论如何,一定要希兹和他的手下仔细查一查,我们或许会因此而大有进展。”
可是,希兹再也不需要去查帕帝的不在场证明了。
隔天早上还不到九点钟,马克汉到万斯家告诉他:帕帝自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