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某所说的那个山西商人,姓雷。很有名的平遥雷家的三少爷,人生的很精明,矮小的身形,微胖的脸上永远是一团和气,一望而知就知道,不是个好打交道的人。很有钱,祖传的做生意的能耐,很是精明。见到林山和郭嵩焘联袂来访,就知道为的是什么事,笑脸迎进门来,招待很客气,执礼也很恭敬,但尽是寒暄的客套话,半点也不由得你往事情上绕的。初次接触下来,林山凭着后世做生意的经验,知道这样的人不触及到他的利害关系,是绝不会跟你讲半分情面的——即便一来二去能弄出些交情来,但交情归交情,生意归生意,这样的人是绝不会混为一谈的。
这就难缠了,不过林山倒也不着急,反正天津还要呆些日子,旁敲侧击的搞一搞他姓雷的底细,能有些什么利害关系牵扯到就好,这里毕竟两个朝廷中层干部,还有一个天子近臣,只要关系到了,面子不会不给你的。
如今的厉害关系,自然是天津开埠的消息是真是假。但这上头不好胡诌,林山也知道,头一次上门就说这个,显出个假字来,目的性功利性也太强,容易叫对方反感。所以当天色渐晚的时候姓雷的留饭,连声到着不好打搅,便拉了郭嵩焘辞了出来。
“先见一见沙船帮的人吧,姓雷的不好交道。见不着利钱在眼前,他断不会松口的。老郭,你放心,这事儿我揽上身了,一定做得漂漂亮亮的,年节就在眼前了,你这会儿总不能去查人家盐政上头的账吧?”这是看郭嵩焘脸上隐隐有些着急的样子,说出来宽慰他的。林山笑了笑道:“我如今仍未上任淮扬道,刑部郎中的职衔还在,便算不在,请天津道周家勋给我弄一份姓雷的底子总可以吧。”
“你要来硬的?”郭嵩焘吃了一惊,连忙摇头道:“心北,不能的。雷家与朝廷关系向来好得很。你大约不晓得吧,户部往来的日升昌,就是雷家开的。”
日升昌这个名字叫林山心里咯噔了一下,却不动声色道:“老郭你想左了,我是想看看他家的生意路子,给他寻个来利的路罢了,哪里能硬动人家?再说了,咱们是请天津道出人呢,还是自个儿这几个兵动手?没那个打算,没那个打算的。”
郭嵩焘松了口气,但仍是将信将疑,笑着又多说了两句劝慰的话。林山不再去管他,跟他约好了次日会宴沙船帮几个耆老的事情之后,便各自散归了。
这天晚上,却叫熊有能出去寻问了寻问,这边鲁家庄的人本身就是京郊的土著,也大有信息来源,问来问去,林山终于是有了些把握。握着管笔的手也放了下来,心里松了口气,看来似乎不必要动用顺天府查日升昌这一条最坏的路了。
第二天说是会宴,但身份悬殊,自然是沙船帮几个人联席请郭林两位大人吃饭,地点是东门外磨盘街一家新开了半年不到,地道的鲁菜馆,沙船帮手面也很大,包下了整座饭店,竟是一个专请的格局。
林山固然是受宠若惊,便连郭嵩焘也有些始料未及,很是诧异这等巴结的意图。照理来说,林山这一行不便搭漕船过山东地面,搭他沙船帮的船,很是要承人家的情的,当真是没料到沙船帮的人这么给面子。
会请的两家一家姓郁,主脑的样子,另一家姓朱,都是上海本地的沙船世家少爷。尤其是姓朱的格外给面子,一见礼就是撩起长袍,郑重其事的跪下磕头,口称“三老爷”。
林山看这光景,很是明白这恐怕又是吃老爷子的遗产了,看这叫朱朴斋的三十来岁的人跪在自己面前以后辈的礼参见,实在是受不起,跪下半边身子算是还礼,拉起来叙话,颇是寒暄了一番,这才晓得这人果然是跟老林有些渊源。
朱朴斋的父亲朱启昂在鸦片战争老林从两广总督任上罢职的返程中,就是坐他朱家的船,还给他家老子留了两句楹联题字,朱家一直供奉在上海南市的家中:“山月不随江水去,天风直送海涛来。”
有了这一层关系,林山对于他仍是要坚持再补一个跪礼也就不好再推辞了,自己辈分实在是太高了,再推,就有不给人家面子,瞧不起人的嫌疑,既是在这个社会,自然要讲这社会的规矩。
朱朴斋信天主教,洋人上头接洽的也还不错,郭嵩焘的那批洋布就是走的他的路子。是以三人一时之间说话颇有些热络,倒有些冷落了人家姓郁的。
姓郁的比朱朴斋年轻十岁的样子,人是瘦瘦的那种,显得身形很高挑,腰板直直的,看上去很有精神,他是做主请的人,这会儿倒要朱朴斋做引见人来见礼。
“后进郁岱生,给三爷爷磕头——”一开腔就把林山吓了一跳,刚才那三老爷已经叫他有点吃不消了,这又是个孙辈的。好在这时候郭嵩焘似乎看出了端倪,发话叫林山受了三个头。
但终究是不好意思,尴尬的摸了摸袖兜道:“赶紧起来,受不起,受不起。这。。。我身上也没什么值钱东西。。。就算有,也不晓得拿不拿得出手。。。”一面求援似的看了看朱朴斋,请他拉这少年起来。
“三老爷受的的,也不用给什么见面礼,回头能给他写幅字最好了。”朱朴斋解说着:“郁家乃是上海首富,也是我们沙船帮五大世家的领袖。岱生是泰峰老大的嫡孙。”
林山对他们沙船帮知之甚少,知道这少年来头不小,当然不会倨傲,但他那个毛笔字自然是拿不出手的,想来想去,请了下头一个叫鲁一侠的亲兵,叫大车回驿站,取了一套林文忠公政书过来,又从店里借了笔墨,书上提了一个“岱生小兄惠存”,便叫那少年千恩万谢了。
这完全算是个拉感情的会宴,所谈的话题自然也是天南海北,无所不及,自然林山也跟着了解了上海这一大地头蛇的实力,五大世家,朱家尚且不在其内,郁家郁泰峰算是一家,其他还有王庆勋、王庆荣、王庆模、郭长祚四家,其后像朱家这样的,还有几家,统统聚在郁家门下,自然一个沙船帮,以前是跟漕船帮分庭抗礼的,如今漕粮改海运,自然是此消彼长,声势更甚从前。
也说起了这一趟漕米北运的艰辛——江南今年大旱,几乎是从百姓们的嘴里夺出来的粮食,运到北京来供应京师畿辅的吃喝,江南米粮也因此大涨,如今五到六两一石,比起往年丰年二两多的价格,当真有今非昔比之感。
一席话说的郭嵩焘和林山两个不由得大摇其头,北京什么个状况他们都是深有体会的,叫南方这些一面是长毛兵火,一面是天灾的老百姓来说,那真是掏心割肺去养一群王八蛋了。
“一共运了多少?”
“好叫三爷爷知晓,六十九条沙船,除开五条起居之用,各船除搭运南货外,每船运粮不到两千石,总计十一万五千石,到津实交九万七千零四十七石有零。”
有零有整的,林山不由得多看了这少年一眼,陆续多问了他几样数据,一方面自己想了解,另一方面也有考考他的意思,在意料之中的,这少年对答如流,上海,浙江,江苏地方上付运费每船四两一钱,经带南货北贩二万石,回程北货南贩五万六千石,分别粗算能赚多少钱等等,总计下来沙船帮跑这么一趟,赚银在两千两银子上下。
这是个极辛苦的钱,林山不由的看了看郭嵩焘,他是知道两位王爷给自己送的程仪多少数字的,交换了个眼神,林山心里有数,老五老七那两个人出手如此大方,何尝没有个把这个危险因素早早送走的意思?
“何以回程要有那么多的空仓?”林山注意到了来回仓位数字的差异,不由的问道。
郁岱生很是有礼的欠了欠身子,回了话:“三爷爷没走过海路生意,岱生给您老一说您老就明白了。这趟回程,奉了爷爷的命,要运关东粮回去救人命。江南人没得吃都饿死了,明年就没漕米供应京师了。”说着有些伤感,抹了抹眼睛道:“关东粮就是大豆,算法是关东石,那是大石,两石就是我们的五石,是以有这么个出入。其实三爷爷,我们沙船帮的意思,是拿这个关东粮做个放粮,但自己放,不敢——家里爷爷几年前糊涂,小刀会造反,出了二十万两平安钱,事后幸亏朝廷仁厚,交罚了二十万两便算了,但这种出头的事情就万万不能做了。交给官府放,又不放心——倒不是怕他们贪墨,是怕这粮都支给大营的兵,老百姓们吃不到,兵们吃不惯要糟蹋,老百姓不会。三爷爷,其实这一趟生意跑下来,我们沙船帮是要亏钱的,但到底人命紧要,今天请三爷爷吃这顿饭,也是几天前就想好了的,郭大人京师来信说三爷爷您要放南面,我就跟朱叔叔商议过,要请您老人家看在江南父老的份上,出这个头。”
说着就起身,掀起长衫下摆,跟朱朴斋一道又跪了下来。
林山真是被这样的商人感动了,其实他们也是吃苦力钱的人,有这份心真是不容易,人家还这么执礼极恭的对你,当下也再次跟郭嵩焘联袂跪了下来还礼:“我出这个头!”
这是为江南生灵跪的。
对比起来,都是商人,山西那位姓雷的商人,就忒他娘的不厚道了!双方又谈了一阵回程越早越好,江南越能少饿死几个人的事情,约商了南下的日子之后,林山在回驿站的路上,不由的对姓雷的恨得牙痒痒起来。
但偏偏还不能整治他。林山毕竟不是刚来这个世界时那么莽撞了,以后,以后也许跟这姓雷的还有合作的日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