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到天津都很平静,路上三天多的跋涉,居然赶不上在通州拾掇那些琐事一半的疲累。
也就幸好有个熊有能帮忙了,出发前林山也跟他谈过,他是光棍出身,三十六岁的人自打三十岁上老婆孩子一起没了之后,就一直这样过下来,毛昶熙一路将他培植起来,从一个浪荡无所事事的汉军包衣,到如今好歹也算是个官的吏目,毛昶熙可以算的上是他的一个大恩人。
但林山对他却是没什么恩惠在,自然不能用老毛那种腔调跟人家说话,而且——熊有能自己也带了七个人过来,不管有多少的义气在,但这八个人,你将来要对的起人家千山万水的跑那么远帮你。
所以,总免不了要谈及前程,林山也不得以稍稍跟他们谈一谈淮扬道乃至江苏的证据:“江督何桂清与我有些过节,想来大家也知晓。巡抚徐有壬,原在湖南藩司任上,与骆秉章,曾国藩颇有不洽之处,而我林某人,因是先公的关系,总不免与胡曾有些瓜葛。是以此去江苏,顺风顺水的做太平官,我也是没有这个把握和打算的。你们不远千里随我南下,我不能不跟你们交代清楚,初开始,恐怕享不了福。咱们北京人说话光棍,大家伙也不用拘束,你们老熊知道我的,向来没有官架子,有什么话摆开来谈,咱们处得来就处,处不来,也要有个情分在,我姓林的断不能祸害人。”
这番话说了,八个人自然要表个态,与林山所想象的一样,这里没有一个孬种,二三十岁正是有激情有理想的年纪,在北京看不见未来,去外面闯一闯自然也已经做好了吃苦的准备。
“我在惇王五爷府上听人说起过一个笑话——”林山一面盘算着七十来个鲁家庄的人交给他们带着管一管,一面说些轻松的话题,顺带介绍一下自己所了解的淮扬道的情形,好叫眼前这些年轻人有个心理准备:“说洋人那比富,那是看哪一国哪一省的铁路多,火轮车多,如今又要看哪家外藩殖民地多。咱们中国人呢,看谁家银子多铜钱多,这也算不得上什么了,只是个看银子的想法不同罢了,谁也不能说攒两个钱备荒不对。这会儿惇王就说了,东面朝鲜国他听人说过,说那地儿人比富,不看铁路也不看银子,看什么呢?两户人家斗起来,直接把家里头泡菜坛子搬出来数一数,那谁家的泡菜坛子多,谁家自然就是富。这算是个笑话意儿,人朝鲜国就兴这个——”
林山由着他们笑了一阵,沉思了一会儿道:“淮扬那片儿,如今官多,照理,淮扬道驻淮安,但我仔细想过,我不能驻那里。一来兵多匪多,二来衙门也多,张嘴的也多,我们去抢这个食儿,不好。你办事扎人眼,不办事的话,咱们也是七尺高的汉子,谁也是爹生娘养的,成日里就吃那一份支应,寒碜不寒碜?脸红不脸红?我明白跟诸位说,到了地界儿,我另寻一块地扎营,大家伙儿一道吃苦,就一个宗旨,就是我方才说的——”
林山看了看八个人人人都看着自己,眼神里透着亲切,心里知道时机成熟了,接着道:“就是我方才说的,咱们是中国人,自然要攒钱!但如今什么年份?不是乾隆爷承平之世,我坦白了跟大伙儿说,如今是乱世!乱世里你光有钱没用!官看着你,匪瞄着你!咱们怎么办?”
“打他****的!”一个叫关有旭的年轻人一掌拍在大腿上叫道。身边的几个人也喊了起来。
“说的是。如今这世道,靠朝廷,靠上官都是假的。我之所以不留在京师,除了官面上开罪了人之外,也有个这个意思在。淮扬盐场多,穷棒子多,吃食少,钱少。这两多一少,大有可为!我也想过,生钱的事情,我这个书生来想法子,这打他****的事情,这就要指靠诸位了!”林山一席话说完,郑重的团团一揖。
八人自然是纷纷还礼,愿意跟着去南面的鲁家庄人,统共是七十四个人,挑了四十个精壮的编了四个小队,熊有能跟关有旭等八个人两人带一队,权充作亲兵,这道上就跟着一路到了天津。
这算是有了第一批自己的队伍,尽管没有械,也没什么大本事,但毕竟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不输一份胆气。况且林山当然不会指望拿他们去干什么,只是好歹身边有一队自己人,将来新到了江苏,总有一些事情要他们料理。
一路上自然也免不了跟郭嵩焘多聊两句,郭嵩焘前头说的那桩事情也有了些眉目,沙船帮里有几个耆老——就是帮里派在船队上头的经理人之类的角色,原先是有一桩生意牵靠在郭嵩焘这里的,如今老郭的意思,大抵就是要转到他林山头上。
“到浙江去,原是要为润公,涤丈筹划粮饷的。但郭某自问,心北你这一桩毅,这一桩敏,郭某是没有的——”郭嵩焘用了咸丰帝赐字上的两个考语,林山晒然一笑摇头道:“其实就是个莽撞了。不晓得是好还是不好,我总觉得不如大人们坐得住,兴许去了江苏,免不了还要闯几桩祸事出来。”
“这上头不消烦心,以你与润公的关系,既是你不闯祸,祸事只怕也会找你。皇上既然帝心钦定你到江苏任上,于此等事上断不会没有考虑。其实如今京师所忧的,就是一个钱字而已,两淮盐政上头这两年一文钱不见,说是供应江北大营,供应胜保等处,但全靠一张嘴说而已,况且——”郭嵩焘鼻间轻轻一笑道:“江南江北大营与润公的湘勇每月六两银子不同,他们等等各处加起来,不过十来万人,支饷每人每月九钱银子,战阵加发四钱,算上每日一十六两米粮,江南米今岁是五两二钱一石,我粗略算下来,不过两百万两银子上下的事情,两淮盐政就算比不上道光年间陶徐二公在日占国家岁入四成之盛况,但也断不至于就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心北,小心些黑官们黑你,弄出些银两来报效京师,手头练上几千兵,那是进退自主的格局!到时候你圣眷优渥,有兵有钱,不找别人的麻烦便是你心地仁善了!”
这算是个光明前景了,林山心中也大抵对自己有这么个基本的要求,但这会儿当然不便说什么,笑了笑道:“承你老郭吉言吧。实不相瞒,我是要练勇的。盐工上头不乏血气之士,想当年盐场上张士诚一十八条扁担,打出多大一块天?我时常想,如今国家不太平,若是那里再叫墨吏们逼出个张士诚来,那真是要翻天了。”
“话分两头说,张士诚辈若为你林心北所用,那就又是一番作为了。”郭嵩焘笑谈了一阵,仍是回到生意上的事情来——从南面随漕米运来的一些货产,其中有一部分是郭嵩焘用来赚钱支应给胡林翼的。但这批货却是迟迟没卖出去,沙船帮上头郭嵩焘也要去打招呼——货来卖不掉又带回去,是要压人家的舱位,妨碍人家带货赚钱的。
郭嵩焘现在当然没有什么时间去处理他那批货了,长芦盐场的事就够他忙活。所以这件事他想委给林山,说好了,赔了自然不算,如果是赚了,一共是三千两银子的本钱,那是胡林翼的,支回去四千两银子,他老郭就不算对不起人了。
“是什么货?”林山听完了事情,也知道沙船帮不会在年前就回上海,要在天津呆到年后才能返航——而且也要看天气,开春早晚什么的都有讲究,这会儿颇有时间可供腾挪。不过生意毕竟不是那么容易做的,自然要先问一问是什么货。
“洋布——”郭嵩焘脸上有些懊悔的意思,摇了摇头道:“如今恭亲王一复起,这货不好卖了。也卖不出价钱来,原说好的一家山西布号,听说了天津要开埠,不想这时候接这批布了,宁愿赔了我二百两的反悔,当真是。。。唉,我原在上海的时候,实在是眼界小了些。。。”
这不能怪他,就算他想到洋人会要求天津开埠,他也不会想得到一开埠会对生意有如此的影响,毕竟是个书生,不是做生意的人。林山宽慰了他一番,脑子里也动起了脑筋。
开埠就是开口通商,美俄作保调停英法与中国的争端,四国共同的要求就是天津开埠,恭亲王复出以来,这消息更是满天飞,一开埠,洋布自然要来倾销,这时候拿从上海运来的洋布做投机,确实不是个好选择。都说山西人做生意精明,也确实是精明。
这商业问题,绕来绕去,仍是绕不过政治。
这一路林山一直在想这笔生意,按照郭嵩焘的说法,这批洋布只要脱手,三倍的利都不止!除了布料本身所赚的钱之外,还有另外一个问题,就是江南银贱钱贵,北方钱贱银贵!
“一匹洋布洋价八个先令另十便士,合我中国银一两六钱——”郭嵩焘皱眉道:“一共两千匹洋布,折了大宗价三千两,这笔钱我走浙江筹了两年方始筹到,原想着走这一遭能赚上翻数倍的利,润公那里也可多养几营兵的。。。却不料。。。唉!”郭嵩焘伸手递过一张二百两的银票,林山知道,这就是一个托付之意了。
这个忙自然不能不帮。而且林山一面听着,一面心里也转了转,觉得这笔生意大有可为。弄不好能大赚一笔呢!
京师一两银子四千钱都换不到,江南一两银子两千多钱,这里头将近一倍的比价差!只要解决了货的出路,林山是做老了生意的人,一面听着就粗略了出来,三千二百两的货,只要能说服那个山西布号以原价四千五百两的进价吃下去,再从银钱的差价上翻一翻,三倍的利都能翻出来!
关键的问题,是要让人知道,所谓天津开埠,只是个谣言而已。
但旁人不知道,林山心里知道,天津开埠,那是必然的了。这笔生意怎么去做,还真是个问题。虽然以京师小红人的身份去骗那个山西商人说不定可行,但那毕竟不是做生意的方法,将来要被人戳脊梁骨戳一辈子的。林山不喜欢这样做人。
而且,到了江苏以后,未必就用不着这家山西布号,以后还是要合作的,这种断后路的事情,为了几千两银子去做,实在是有些划不来。
林山犹豫了片刻,最后还是接过了郭嵩焘手上那张二百两。
事在人为。
随着到地方去,现在他也感受到了钱的重要性了,如果这笔生意能赚上五六千两,按照绿营兵多一倍的待遇招兵,能养三千兵养一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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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文中洋布价,银对英镑的比价非yy。八先令零十便士,出现零十,是因为先令对便士是一比十二,所以才有十的零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