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润公的折子,早间到的。”郭嵩焘不走,林山知道他是受了肃顺的命,包括他自己,也有话要跟自己说的,宗旨恐怕还是要自己留京。
但京师他是绝不想再留了,再留下去这两年有肃顺罩着没事,将来。。。而且这两天里肃顺的行事,其实也不是那么靠谱的。不过郭嵩焘一开篇却是说胡林翼,倒有些像是劝他走的意思,当下嗯了一声,呷了一口茶。
“奏请调你。润公用兵,正七奇三,如今正兵围九江,指日可破。左季高常自比今亮,我今日也东施效颦,献隆中三策于阁下,此为上策。”郭嵩焘嘴上说笑,但脸上表情凝重,似乎好几年都没顺心过似的,那日在他家中那一顿轻松愉快的吃酒,居然再也没有机会重演。
他说的上策,从前途来说,当然是极好的,但。。。林山不能不想的更深远一些。
“后天我要去天津,你若也是后天走的话,我介绍几个人给你认识,详情日后自知,这算是中策。”这个中策可以说是没头没脑的,林山笑了笑,原本好像没地方去似的,现在又好像处处都可去了。其实他自己心里也有上中下三个去处,只是一直还没有机会去争取而已。
“下策嘛,肃中堂有意荐你通永道。”胡林翼到这里才笑了笑,驱散了一直凝着的沉重气息,却又迅速叹了口气道:“今日,与王壬秋吵了一通。”
林山这才明白他这番沉重之意是从何而来,与肃顺谋士王闿运吵了一架,也不知道为什么。试探着道:“不会是为了小弟吧?”
胡林翼摇了摇头道:“再这样下去,肃中堂迟早要吃大亏。心北,你今日坚持要上折子,还是对的。北京是非之地,绝不能留了。”
他说的林山心中有些数,点头表示知会,笑道:“下策不好走。只是这由头可真不好找了。”
已近腊月底了,偶尔几声野鞭炮入耳,不知是哪家孩童的玩闹。灯台上油灯突然一跳,结出一朵挺大的灯花出来,微微一声扑响,将郭嵩焘从小小的怔忪中惊醒过来,脸上绽出笑意道:“吉兆。主年丰,主人贵。”
“拉倒吧——”林山实在是想给他打打气,人老这么沉闷着要得抑郁症的,崔永元那么个幽默的人还抑郁呢是吧。开玩笑的舒了舒身子道:“你装神弄鬼的莫上了瘾,来,说说,去天津要见些什么人?说老实话,你那上策,我一时也不想走。”
“沙船帮的人,今年恐怕赶不回去过年,有几个人物见一见对你有好处。”沙船帮,就是此时担负海漕运输的那帮人了,林山嗯了一声表示知道,想来应该是赚钱的生意之类的东西。当下也不多问,笑了笑道:“谢了,这两天吧,我要找机会面圣,请哪位老大人引见倒是个头疼的事。”
“我看你不如还是找醇王。”郭嵩焘也舒展了开来,笑道:“其实圣上对他倒是没什么恶感,肃中堂始终不明白疏不间亲的道理,都是王壬秋这。。。”自失的摇了摇头笑道:“王壬秋说胡润公卑鄙琐屑,乃下下等人物,老实说我要是不知道他说这话的用意的话,当真要抽他耳刮子!”
林山心思灵动,也笑了笑道:“这便是通永道的来历了?”
郭嵩焘点了点头,吁了一口气起身道:“倒是曾涤丈得了个上上之评,对照如今,唉,真是叫人不知从何说起。好了,扰你这么久,也该走了,天津的事,说不定还要仰仗你。”
天津的事林山也略在京报上见到过,平日里也听人提起过,是长芦盐政上头上交给北京的岁入中,今年只有五成为现银,其余是两成的宝票,也就是官票,还有三成是这两年新发行的大钱。而今年渐渐有谣言传了出来,说这些提交国库的宝票,大钱里头,有连号的,重号的新钱。而各地方衙门,擅自设置厘卡,不收或加收大钱官票,粗略算下来,所入大抵在应纳京师正银的四五倍之多。其中之意,不言自明。就在前天好像还登了一折宫门抄,是谕军机大臣,直隶总督谭廷襄,山海关监督乌勒洪额的,自明年起,现银比例要加到八成,官票大钱的比例不得超过二成。
只是这种事情怎么会让郭嵩焘这么个书生去查?林山诧异的问了一句:“你去,是肃中堂的意思?”
他倒不是对这个案子有什么心思,说句实话,关我屁事。北方就这德行,这后头不知道多少亲贵大老们收好处呢,你去查?等着吃瘪吧!
“说来奇怪,是僧王的奏议。”
林山听了脸上顿时一变,沉声道:“筠仙,好自为之。”
其实他后世做的那些生意,也白不到哪里去,他有时候招标会上也会跟几个相熟的生意场上的朋友说一两句电影台词“我们要精诚团结,共同赚取政府的钱,呵呵,我们政府很有钱啊!”
所以他当然不会期望这时代的吏治能白到哪里去,但眼下这种情形,实在已经有点骇人听闻了,恐怕瞒着的,也就是那位一道旨意指望着下头就能给你银八钞二的皇帝了。
这种事是绝对碰不得的,僧格林沁却荐举这位郭大爷去,其中的意思已经不言自明了,郭嵩焘跟肃顺的关系那是官场上人人知晓的,可笑的是肃大爷居然还想跟自己这位邻居维持关系,在醇郡王出京祭祀端慧太子的事情上玩了一把合作!呵,愚人自愚至此,亏得还算个权臣!
郭嵩焘自然也不是笨人,听了林山的好自为之之后,苦笑着点了点头。林山颇有些同情的看着他道:“可惜啊,我还有件事要指着这位好中堂帮忙呢!”
当下便说了通州大营里羁押了包括鲁老爷子在内的好几十个旧相识的事情,毕竟算是有过一层缘分的,哪能眼看着他们掉脑袋?况且,那天万明寺前头,要不是鲁老爷子的话,结局如何还真的不好说呢。
想到这里,还真的谢谢人家崔二保,不然自己将来肯定要后悔的。
当下好说歹说跟太白居结了帐,与郭嵩焘分别各自闪人。回了一趟家,肃顺留下的护卫还在,心里稍稍安定了一些,安顿了家里几句,跟护军借了一匹马,飞驰就去内城肃顺家。
这件事,非得肃顺出面不可。请他找僧格林沁说话,批条子,第二天就要去一趟通州。
只是这求人去求人的事情,不太好开口,而且这种事情在大人物想来总归会有些愚笨的地方,措辞上头也很有些艰难,于是在见肃顺之前,先跟观感已经有些不同的王闿运谈了一谈,请他务必帮忙。
说来奇怪,王闿运原先在曾国藩幕府的,但这会儿却像是对肃顺忠心耿耿,略提了两句话,叫林山大吃一惊!
“我们乡下有句土话,是个土比喻的意思,心北你莫见笑——”王闿运说话很有些踌躇满志的意思,高深莫测的微笑道:“说有的人生的像蛇一样吓人,但你一拈起他才发现,那是根草绳。还有的人,弯弯曲曲的不起眼的盘在地上,像是根草绳,惹了他你才晓得那是条蛇。”
这个绳蛇之比类似的话,林山也隐约听到过类似的,并不出奇,出奇的是他的意态,倒好象他的东家便是那条蛇。。。蛇再放大一步,那就是龙!
“你说的事,也算是个急事,既是于你有恩的,我帮你说了便是。”也许是他心里以为林山这个话头只是个借口,夜访才是正题,不经意的道:“倒是你林心北一声委屈,辞官折子如雪片似的递了上来,用彭中堂论曾涤丈的话说,一呼撅起而从者万人,恐非国家之福啊。心北,想想办法吧。。。”说着一笑,看了看书房那头,点了点头转身带林山进去。
林山琢磨着他话里的意思,是要自己平息一下一些年轻汉官跟着自己一起不干的事情,这不违他的本心,离京之前总要处理的。当下自然不会拒绝,也隐隐猜到王闿运的意思,是要在这一桩上,垫一垫他的肃中堂,这个顺水人情,做了也没什么,自然没有异议。
与大人物的谈话永远不可能直截了当的直触核心,肃顺地位超然,更是只有客套慰问,看得出来他很高兴,顺便也问了林山对于几个汉人高官的看法,如翁心存,刑部那位几乎见不到人的尚书赵光等等。一时之间不清楚他的意思,也只有含糊着对付两句。
告辞了出来,与王闿运约定了等他到明日晚间的时间,便匆匆赶回家去了。
第二天一早,林山就知道肃顺在太白居发的那通狠的厉害了。圣旨出来了,严斥九门提督文彩治安不力,致命案迭出,着撤去兼差,仍回总管内务府大臣本任。所遗缺着怡亲王载垣兼署。
而联顺家则吃了一个致命的瘪,一下子让那些家属们失去了奋斗的目标。向日据多员奏闻,富察氏联顺于九门提督任上多有贪渎情形,着刑部派员切实查勘!
这算是个抽底子的警告,联顺家里头剩下的家产,是宗族里争夺的重点,若是这个没了,你还争个屁?
就这样,林山眼下的处境似乎又好了过来。只是他当然没兴趣去争这个刑部派员,很尴尬也很不好做的一个角色。而且文祥也有话叫他不要到部,正好也省的请假了,安心的研究起胡林翼打九江的局势来。
胡林翼这一番要人意图很清晰,其实是想送一场功劳给他的。用郭嵩焘的说法就是正七奇三,从此人攻武汉就能看得出来,他但凡开打的城,必定是做好了完全准备,十拿九稳的能拿下来的仗,所以,林山很感激这位后世他最敬重的湘军耆老,但林山实在是不想占这个便宜。
你凭什么?就凭你是林则徐的儿子?
湘军可不是胡林翼一个人的,姓曾的一家可没那么好说话!尽管这些日子以来随着恭亲王得势,何桂清也开始兴奋起来,奏折上头讥讽曾国藩灰头土脸的言语很是入骨,老曾也确实是很没面子的时期。
但将来呢?你这会儿去抢这么一份功劳,那些豁出命去打仗的人谁看你顺眼?
所以说,老胡那是个好地方,只是这会儿不是时候。
边上一双素手持着剪刀剪去一朵新绽的灯花,温馨的歌声传入耳内:“隔烟漏金虬咽,罗帏暗淡灯花结。灯花结,片时chun梦。江南天阔。”
范成大的一阕忆秦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