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有能回来的很快,一匹夜行的马来回穿越半个南城之后,很快便带回了那个孙延康家里住着的正就是端桂的消息。
“这话不要外传。”毛昶熙终于停止了踱步,叹息了一声,皱眉小声冲熊有能吩咐道:“你找两个靠得住的人,英良是住外城还是内城的?”
熊有能似乎猜到两个上司要干什么了,脸色也很沉着,低声道:“在内城,两位爷,交给我来办吧。”
林山刚要说什么,不过毛昶熙似乎是对他很是信任,一点头问道:“什么时候?”
“五更吧。爷,我去了。”说着便是一揖,不一阵便听见下头熊有能一声很畅快的吆喝:“兄弟们,两位大人有话,大伙儿今儿吃醉了回哦!”
“噢!”的欢呼声中,一阵马蹄声远去。
“老熊什么时候都靠得住,心北,我原本看你不想离京,想把他留给你的。”毛昶熙这番话并不出乎林山的意外,这几天里这一点他看的清清楚楚,熊有能这个人用起来也是得心应手,原也有些招揽麾下的意思,听毛昶熙这么一说似乎还有别情的意思,诧异的哦了一声。
“你该跟胡润公通一两封信了——”毛昶熙看着林山道:“你要去南方,我叫他跟你。你要不走的话,他跟我走。”
这是简简单单的两句话,但林山听了心里很是有些感动,熊有能在毛昶熙眼里几乎算是个左膀右臂的人物。。。当下吸了一口气道:“多余的话不说了,一个是看老熊的意思,再一个,我可能年前就走。武的带老熊,文的,我位分低,也就算了。这两天吧,这两天恐怕就要见分晓。”
“好,下去吃酒。”毛昶熙也不多话,当先下楼。
楼下满满当当做了三十来号人,吆喝着划拳吃酒,那多嘴的老板愁眉苦脸的站在一边,偶尔又要扮起笑脸来支应一声,很有些滑稽的感觉。
到了这会儿,毛林两人似乎有了默契,绝口不谈方才的话题,跟这些兵差们一同吆五喝六起来。
一席酒吃到后半夜,四邻都开始打烊了这才散场,林山自然不会回家,而是去了椿树胡同毛昶熙家里,等着五更天的到来。
这会儿自然也不能闲着,请了毛昶熙的手笔,一份漂漂亮亮的奏折很快拟好了,大意便是先前那个定好的宗旨——竟前人未竟之功,请赴前线效力的意思,只是林山原来是想去湖北江西一带的,毛昶熙却自作主张的拟了个江苏。
“江苏是老何的底盘,去那。。。”林山正嘀咕着,毛昶熙笑着解说了一句:“我的好兄弟,你还真是。。。这是给你前头的事情抹个尾,这会儿请去江苏,才见得你数月前是光明磊落,出于至公。不然你这直接要去湖北投胡润公曾涤生。。。京里六王爷彭中堂你就得罪光了!咱虽说是逼出京师,不过也不能不留条后路吧。”
林山想想也在理,不过这晚上是酒有些多了,随口就是冷笑一声道:“也成,不过老毛你瞧着吧,彭蕴章何桂清用不了两年都要完蛋!”
他说的是太平军攻下苏州的事情,不过这会儿长毛军情正是一暗的时机,说这个话自然是有些没头没脑,好在毛昶熙也不是那么清醒的,只当他说胡话一笑了之,两人又闲扯了一阵,听梆子声敲了四响,有人叩门了。
一开门,熊有能空着手打了个喷嚏进来躬身打千,林山赶紧拦住他道:“行了行了,怎么样?”
熊有能两根辫子攥在手里,张望了四周道:“血腥气太重,怕明天惊扰了两位小少爷,两位爷,出去说。”
门外墙根处一个脏兮兮的布袋子圆滚滚的两坨,林山知道那是两颗人头,他可没那份善性去看两颗血淋淋的人头,点头道:“走!”
这三个人已经不用多解说什么了,当下仍是熊有能拎起袋子,往磨刀胡同孙郎中家就走。
冬夜里寒风凛凛,三人一句话也不说的赶着夜色行路,一囊烧刀子轮番咪一口,很有些土匪的意思。细想起来还有些好笑,这三个谁也不是土匪,最大的三品官,最小的八品官,都是官!
就是这官身,却没法子偏要做这土匪的事!这就是咸丰七年的世道!
好在瑞雪兆丰年,快过年了。
“荷。。。荷——”迷迷糊糊中被叫醒的端桂在孙家客房昏暗的油灯光下怔怔的看了看林山,嘴巴里不知道说些什么,脸上表情异常的复杂,看着两颗人头,不知道是想哭还是想笑。唯一可以分辨的,是偶尔看向林山时,那种林山后世只能从老爷子口里听说的那种眼神,那是红卫兵们在天安门广场仰望红太阳的眼神。
“姓孙的你怎么弄?”毛昶熙拉了林山出来,低声问道。
林山想了一想,摇了摇头道:“我带他走。我恐怕还要在京几天,端桂。。。我想法子送他去醇王或是惇王府。我就看这两个还敦厚些,姓端的这样子,我好歹要帮他一把。”
这是他晚上就想好了的事情,接下来两天里其实很多麻烦会找到头上,自己也有很多遗憾可能没法子去管了,眼前唯一能做的,好像就是给端桂安排个好些的后路了。
“行,那赶紧回去睡一觉吧。”招了招手把熊有能唤了出来,各自回家。
第二天阳光普照,十二月十二了,离咸丰出城祭祀先农坛只不过还剩八天的时间,各路衙门都卯足了劲在这差事上下功夫,加上漕米已经运到,各路粥棚都有米有粮,所以街面上很有气象一新的感觉,只是谣言是免不了的,特别是内城里两个旗下大爷夜里叫人割了头去的新闻,等林山大约十一二点起床的时候,已经是满天飞了。
春蓉是一脸的忧虑,为着自家丈夫身处谣言的漩涡中心而担忧,而且也真是怕自己这丈夫真的做了这事情。。。林山叫她弄醒的时候,一看见那张满脸写着焦虑的脸,心里便是一阵歉疚,问明白了情由后,淡淡一笑,一把将她搂进了怀里,轻声宽慰道:“没事了,没事了,过两天恐怕就要走了。”
“走?去哪?”郑春蓉诧异的问了一声,没控制住音量,倒将外头跟小孩玩的妹妹招惹了,阳光浓烈的窗口便是阴影一闪而过,把房里的姐姐吓得赶紧起身整饬衣衫,一面小声的愠怒抱怨道:“是得走!到外头住大院子去!省的老。。。”
一番话把林山逗得哈哈大笑,一面起身穿衣,一面问起先头翁状元来怎么没替小姨子关两眼的。那边郑春蓉夸张的皱起一张脸,啧啧道:“你不知道?夏荷说那状元有病!”
一面就絮絮叨叨的说起翁同和的病来,说夏荷隔了八丈远望一眼,状元就直抽鼻子,犯恶心,坐也坐不住,跟逃难似的就逃了,旁边人笑的也很暧mei。。。林山这还没反应过来,春蓉白了他一眼,小声道:“行了行了,别装傻充愣了,你们男人那事儿。。。”
林山半懂不懂的笑了一阵,衣服也穿好了,就准备要出门上班,有些心虚的想跟夏荷搭讪两句,却又不知道从哪里开口。只好摇晃着脑袋,跟五根招呼了一声,便迈出胡同。
“心北,昨晚上没喝多吧?”到了刑部衙门,头一个来问东问西的居然是难得一张笑脸的黄宗汉,其实他不来,林山也打算要去他那边的,怀里一份折子,照规矩是要部里大老代递的。不过人家刚刚请你去两广,你这边就上个请去江苏的折子,好像有些不给人家面子。于是想了想还是去找文祥,便笑了笑道:“还真是有些多了,不然不至于睡到这么晚的。怎么回家的都不记得,想来应该是兵马司的人送的,嘿,丢官体了。”
“嗯,这上头你防着些,只怕有人要寻你的不是。”黄宗汉嘻嘻笑着撂下这么一句没头没脑的,便晃着身子走了。
林山也不往心里去,摆出一张很严肃的脸去找文祥。
文祥正在那发牢骚,背着手在屋子里绕圈圈,一面绕一面摇头,嘴里呢喃着:“丢人!丢人!”
林山一愣,以为他在说自己呢,心里一虚正要闪人的时候,却叫文祥看见了,扬声道:“赤忠!你来——”
林山硬着头皮走进去,准备听这个正派人的训斥。说老实话,这样的满洲人训斥他他是一点也不来气,人持身正嘛!
“赤忠,近来有个谣言。想必你也知道了,不过我不相信。”文祥开门见山,叫林山心里很是受用,不过心里到底还是有惭愧的,躬身一揖道:“谢博翁信任。”
“不过,你这几天还是不宜到部了。”文祥点头道:“好在也快过年了,开了春再说吧。”
这又是哪一出?林山一愣,便听文祥解说道:“早上富察家的来闹过了,冲的就是你。我方才说丢人,就是说他这一家。还有国瑞。。。”说到这个人林山这才知道文祥先头说的不是自己。
因为文祥这会儿气的有些发抖了,坐下来颤了好一会儿才数落道:“熙朝康亲王何等睿谟,生出这等子孙来!国家清贵衙门,他居然敢为着一己之私,当众造谣污蔑朝廷命官,还是旧属!我。。。我要扒他官衣!”
印象里跟文祥几次接触,这家伙都是一副道学家的派头,从来没见他生过这么大气,林山听了好大一阵功夫才弄明白了,今儿一大早,联顺家十几个女眷满洲姑奶奶到刑部衙门门口嚎丧,而撤去刑部本差的国瑞也跟着帮腔,女人们控诉刑部林某人夜入其家杀了恩辉,国瑞则说林某人没有官体,嗜酒如命,先是雪夜里醉卧街头,昨晚上又是趁醉大闹韩家潭胡同烟花之地,调笑卖唱女子云云。
这要是分开说,说不定能有些效果,但要是合在一块说,稍稍有点头脑的人就听出来了,这纯属胡说八道,就像文祥说的“他姓林的到底是去联顺家里杀人了呢?还是去了韩家潭胡同宿娼了?”
林山听完心里很是暗暗得意了一下子,给这帮龌龊的满洲大爷们压抑了许多天的心情,今天终于小小爽快了一下。不过脸上却是一副受了委屈的模样,叹了口气道:“博翁也不用为我再费什么心了。我这里有份折子,烦请博翁代递。”
说着,将怀中那份请出京赴死的折子,呈给了文祥。
也不等文祥看完,出门看了看左右好像有几个鬼鬼祟祟的人在盯着自己,知道这应该是联顺家安排下来盯着自己的,便光明正大的出门传轿,往醇王府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