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着太仆寺少卿,詹事府詹事,工部郎中瓜尔佳氏文祥,暂署刑部侍郎,并在内阁学士上行走。钦此——”随着一声宣旨,国瑞留下来的满侍郎缺额终于被填补了起来。这个人林山知道,也跟昨天的判断印证了起来——文祥字博川,与宝鋆同被视作是恭亲王奕的左右手。这股信号是再明白不过的了。
所以要做这个事情,特别是要捕拿满洲旗下的恩辉,无论从哪方面来说,都要跟这位从来都是板着一张脸的正人君子打一声招呼。
见完了一脸阴阳怪气的顺天府府尹,本衙门左侍郎黄宗汉,瓮里瓮气的也不知道他说了句什么,总归是点头罢了之后,原本因为这老黄也算是福建同乡的缘故,想跟他商量一下案情的,却给他这副嘴脸弄得半点兴趣也无。草草说了下今天该办的事情,见他没有什么反应,便也不求他,去见新任满缺侍郎文祥。
此人生就一张正气凛然的脸,远远看去拒人千里之外,但走到跟前说话的时候,待人接物却自由一种风范,很得体,也永远客套,守着一份自矜的礼。显得比面相亲切多了,听林山报了案由,微微一思量道:“惇郡王府上你还是不要去了,我另差人去。心北,文忠公当年办的那些书物,家里可还有积存的?”
林则徐当年办的开洋务先河的东西,书房里自然还有,东西不重要,但这句话很重要,林山心中一暖,这个上司不是那种印象中的叫人愤恨不齿的满洲大爷,只要顺了他的路子,许多关隘他都会帮你摆平的。比如去惇郡王府上捕拿那个姓黄的武生的事,在他看来以他的关系代林山挡过这一出,也是对下属的爱护。
“你不要看——”见林山没说话,文祥捋了捋下巴,笑道:“虽说文某笃信我中华圣学,但如今天下的巨变我也不能视若无睹,‘开眼看世界’嘛!海疆不靖,总不能不去看看是什么个缘故。昨天我才晓得消息,说魏默深在杭州殁了,原本我也想上折子请万岁爷下诏调他来京参赞的。。”
这老人气度极好,饶是对满洲人没什么好感,但林山这会儿在他面前坐着,感受着他言谈的熏陶,尽然不以他说出“我中华”而觉得刺耳。只是陪着他说了一说魏源的去世,这个消息是从南方传来的,京里自然是他第一个知晓,而文祥知道的这么快,显然郭嵩焘在奕这边也没落下关系。
“若是有他的书册,也一并见赠如何?我虽是满洲人,但与寻常满洲人还是有些别异的,跟彭中堂,黄侍郎,两江何制军,湖南曾涤生他们也有所不同,并非先头穆中堂的门生,文忠公也是我顶钦敬的前辈,日后若能得同一赐谥文某当含笑九泉。”
林山心中暖意大盛,文祥的这番话是很明白的示好了,同时又挑拨了一下彭蕴章黄宗汉等人,很有一种拉拢之意。从他的态度就能看得出来,奕那边届此为止,显然并没有把自己纳入到肃顺那一路去。而支持自己今天的捕拿行动,更说明了在现在自己是能够得到他们那一方的支持的。这也增添了他今晚去说服醇郡王的信心。
当下虚心请教了行动路数,以及善后的一些事宜,文祥倒也不厌其烦,耐心的指点着拿满洲旗下大爷其实过程很简单,旗人最好面子,绝不会跟你玩拒捕之类的花招,只是后头的善后,要拜几个大爷,最主要的,自然是恭亲王奕。至于联顺的正宗后台惠亲王老五爷,那是个成了精的人物,上门去他只有说你好,绝不至于下绊子之类的。
这便给了林山烧这新官上任三把火中的前两把的绝好支持,请文祥行文数分,分至顺天府衙门,大兴宛平两县,步军统领衙门,以及联顺所属的满洲都统衙门之后,便是刑部缉捕司会同地方顺天府,大兴宛平两县的差役聚齐便即拿人。
北京以中轴线剖开两半,东面属大兴县,西面是宛平县,两县县衙均在内城,地面上的事情他们往往比顺天府消息还要来的灵通,所以有些前头的招呼,比如监视某人,搜摸一些小人物之类的活计,县衙门的老差役比五城十坊兵马司,甚至步军统领衙门都要来的有能耐。
“只有一条,案子是你直隶司主抓,自然是要你审,这事办起来不难,请那些书办们吃顿酒吧。”文祥笑呵呵的丢下笔去,将几张手令拈在手上吹干了墨迹交给听差去分别行文,最后朝林山叮嘱了一句。
尽管有些喜出望外,但林山可没乐昏了头,这两件事做下来尽管是秉承了之前这位林拱枢的一贯行事作风,但很容易就会叫人觉得这家伙现在又投靠了文祥这一端。出了文祥的院子,一阵冷风吹过来,很是叫他清醒了一下。眼前这局面这么顺利,未见得就是好事。肃顺在刑部大大抬举自己这么个后进,就是因为刑部从上到下满汉尚书侍郎直到下面各司郎中主事以及下面办差的书办,几乎全是恭亲王奕的人,那天对自己含含糊糊的谈话里面也听得出来,他是指望着自己在刑部成为他的一个支撑点的。
今天秉承着文祥这样帮忙去轰轰烈烈的办个差事下来,固然是爽快了,但兴许不经意间就种下了什么不好的苗头,再加上晚上要去醇王府上,尽管有个奉旨的名目在,但谁知道今晚这会面会是如何?明天过后会有什么话传到肃顺耳朵里?
尽管有些顾虑在,但箭在弦上,也不得不发了,换个角度看,也不得不说随着恭亲王起复的苗头渐显,肃顺一拍跟这一派之间的明争暗斗是愈发的要冲突起来了,不由得也暗自庆幸昨夜那一场功夫下的还真是及时,要是仍旧是个半黑不明的视角去看这一摊子浑水的话,今天哪里会想得到要去肃顺那边去报个备?
转念之间,借着去缉捕司找学习主事罗鸿绎的关口,把事情大致跟他交待了一下,请他暂且带队在刑部聚齐,自己出得衙门来立马叫了个大车,往法源寺而去。
那日在肃顺家一席上听他们闲谈的时候,知道平日里王闿运这些人基本都在这聚会的。时间紧急,也不想进去跟那多人一一招呼,便在法源寺山门前招呼了听差过来,请他请了王闿运出来把事情一说,他知道王闿运是个聪明人,自然不跟他绕黄腔,直截了当的把事情一说,请他在肃顺面前垫上几句话。
当然,有关京南那些事情,也算是要在肃顺这里留个后路,也稍稍透了一些给他知道。
王闿运也不拿架子,只是很好奇的追问其文祥的原话起来,听明白了是将彭蕴章何桂清黄宗汉和曾国藩并称之后,有些按捺不住的谑笑起来,点了点头应承了会跟肃顺去说,便一拱手进去了。
这自然很好,林山原路返回刑部便就不急不慌了,打了个岔道到南城察院拢了一下,叫了熊有能安排了些事情之后,便往刑部衙门而去。
有文祥的手令,办事到底是快当得多,新任步军统领是镶白旗宗室总族长,工部满尚书文彩,自然也是天潢贵胄,但到底也是很给文祥面子,对于捕拿前任的儿子毫不手软,派了手下一个亲信亲自带了四五个人,会同顺天府大兴宛平两县派下来的十几个差役,正在等候着林山的到来。
这里自然不能不安排一下,捕拿到人之后,林山当然没能力自己去审问人犯,这个差事请了刚毅,又请了那日自告奋勇请咸丰五年新科状元翁同和写谢恩折子的主事薛允升主持审理,再加上本身对部务就有些熟悉的罗鸿绎,这便算是一个过得去的班底了。
当下便带了人,几个官衔较大的坐轿子,其余人自然是坐11路了。那些办差的早就打听的清清楚楚了,恩辉并不在家,在前门大栅栏韩家潭胡同一家叫做尙香清音的院子里,自然那个娼也在那里。只是这里向来多的是内务府的大爷们往来,所以还没到韩家潭,那位约莫二十五六岁年纪,生就一张笑脸的恩承,很是热络的招呼停轿,下来跟林拱枢这边一拱手,附耳道:“林大人,前面不宜进去了,这里头出入的人物也多,撞上了面儿上不好,而且院子也多,尙香便在海棠苑对门楼子,隔邻七七八八的总能跟哪位爷们靠起来,太惊动了恐怕不好。这么的,我叫两个人去请他出来,准定不会有意外的。”
其实林山当然知道准定不会有任何意外,早上这一波手谕下去,这边早就控制的好好的了,不然地面上那些衙门还吃什么饭?当下笑了笑算是给了个面子给他,这个恩承是侍卫出身,姓叶赫那拉氏,又花钱运动了一个户部颜料库主事的肥缺,将来准定有大出息的,给他点面子也不是什么坏事。
便拱手做了个请的手势,引着他往边上一座茶楼上去,两个人便在这里一面喝着茶,一面等着下面那些办差的带人过来。恩承倒也好打交道,说话也很殷勤,听林山提了提那个荣仲华的名字,咧开嘴笑了笑,羡慕的道:“荣禄荣仲华嘛,人家有七王爷撑腰,也不用过几天苦日子了。听说这两天就要去户部上差,已经不在咱们这块儿了。”
荣仲华就是荣禄,林山也是到昨晚上才晓得的。但这会儿他却不是惊讶于这个,心里诧异着奕譞这家伙的脑子,这时候把亲信往肃顺的地盘塞。。。见恩承略有些惊讶的看着自己,便收摄心神,笑了笑惋惜道:“唉,倒是可惜了,是个练兵的好料子。”
“谁说不是呢!咱们文四爷也说可惜呢。。。”探头瞄了一眼楼下,点点头起身拍手道:“林大人——”
“嘿,甭那么生分——”林山也很热络的攀起交情来:“我行三,走,咱们下去接人。”
恩承很是巴结的丢下几个大钱,起身下楼。
凭良心说,眼前这位富察氏家的宝贝疙瘩长的实在是比端桂差多了,而且远远看去似乎脸上还有块疤,凶吼吼的目光恨恨的看了林山这边一眼,倒也没有吵闹,鼻尖轻轻一哼,规规矩矩的上了预备好的轿子,招呼道:“动身吧!”
旗下大爷们还真是好面子,林山完全没想到会如此顺利,自然要感谢一下这位恩承老兄,一拱手之下,自然不免要问及那个娼,以及那个往城外跑来跑去的英良。
“还真不是娼,这些清吟小班们跟内务府那些爷们有些瓜葛,所以这会儿还得请三爷您。。。”林山有些摸不着头脑这家伙何以要这么抬举自己了,连忙打断道:“这折杀我了,不行不行,叫我老三好了。。。”
“这么着吧,我行二,咱们就林三哥,恩二哥的叫,彼此不生分,成么?”
那敢情好,林山从他脸上看不太出来他抬举自己的用意,自然笑着应了,只听他继续说道:“这女的姓金,天津卫杨柳青出来的,会两句戏文,这些没出息的爷们捧来喝去的,渐渐的不免骄矜,三哥你放心,一会儿功夫,会把人送来的。只是三哥你务必卖我个面子,这个女人不能收监。。。”
略一沉吟,林山大抵想得出来他的意思了,倒不是有人看上这女人要护着,而是这样的台柱子带走收监,连带着这家院子的生意恐怕就要完了,试想想刑部顺天府步军统领衙门盯着这家院子,这名声传出去,谁还乐意上门来?先头恩承不让他进胡同,自然也有这个用意。
这一阵看恩承为人很是不错,也不好下他面子,当下卖面子卖到底,爽快的一拍他的肩膀道:“二哥你生分了!行,今儿且不带她走,但有一条,衙门随传随到,成么?”
“这个自然是该当的,三哥,说实在的,原本听人说您这人挺难说话的,嘿,还真想不到,走,既是这样,做兄弟的也不能不明事理,我代你走一遭惇王府!”
“说笑了,再过二三十年,恐怕就得古板起来了,哈哈。那成——”林山知道这是个顺水人情,文祥应该有交待他的,便也应口道:“便劳烦二哥带人到衙门,说实在的,我这也有些怕见王爷的面呢。我呢,这还有个英二要拿。”一面目光扫向街角上方才已经出现的熊有能那一队,见他遥遥点头点头,吩咐道:“缉捕司跟顺天府的人留下,其余人等,便请恩二哥带队去惇王府吧!”
待恩承拱手押着轿子走人之后,林山便换了方才带着些嬉笑的面目,走近了问清熊有能这边的准备情形,以及这边人手都是顺天府,兵马司以及很是够义气的宛平县派出来的能手,老捕快班头等等,当下放下心来,请本衙门一个缉捕司头儿带队,直接去西城水车胡同英良家里拿人。水车胡同靠在阜成门左近,那边德炯也早已做好准备,控制的停停当当,就只等送交刑部呢。
瞧着他们人马去了,林山这才招呼这熊有能以及他身边的那些人,问道:“都是自家兄弟?毛大人如今在哪?”
看十来个人脸上都隐隐的有兴奋之意,当然知道这一批便是要办这场大案的人了,现在自然也不便多说,随着熊有能到了已经物是人非的南城巡检司衙门,正看见毛昶熙坐在那里,一旁还有一位五六十岁的老者,身形胖胖的,但神情目光却绝无老年人常有的那种委顿之象,但脸色比较难看,倒是与早间在刑部衙门里的黄宗汉有异曲同工之妙。
见过礼之后才知道,这位就是顺天府通判,广东人梁同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