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北京的澡堂子,大都都是内宫太监们做后台开的,这等地方本来就跟茶馆一样,算是北京的三教九流聚散之地,而且加上这里比起茶馆来还要惬意,有书听有茶点供奉,有大烟泡子烧,也有偶尔的下九流的小戏班子串戏,本身就是个探听消息的极好来源。
与郭嵩焘两个在休息的处所呆了约莫有小半个时辰光景,左近的满汉大爷们免不了的要说东道西。北京人似乎有种天然的性格就是哪怕是再下九流的人,说起国家大事来就好像皇帝或者其他名目的什么天天在他家过夜一般的头头是道。一面烧着呛人的大烟泡子,一面说着些宫闱秘闻,说咸丰爷昨天临幸的某个妃子娘家的小舅子跟他是铁哥们,还有一人又说今天叫撵出来的那个妃子本姓什么的,如今就住在哪哪家,又有人说今天皇后这一遭事情办得不好,肚皮又不争气,恐怕那拉氏要得宠什么的,自然免不了也谈起这几天轰动南城的大事,放粥的事情前因后果也听了几个版本,诸如户部内务府有人跟内七仓的什么人勾结起来,囤积了相当一批漕米在某处某处准备赚大钱之类的,无非来去都是一些琐碎的不着边际的吹牛皮,不过林山听起来也挺有味的,毕竟多多少少跟自己有些关系,说不定了了自己的那两桩心事之后,便可能要接手这个案子的,多听些线索未必是什么坏事。只是话听老了,也实在给烟泡子熏得吃不消,这才穿衣走人。
叫了就等在澡堂子门口等生意的大车回家,一到胡同门口便看见一个人影蹲着,倒是将他吓了一跳。着急上火的要赶紧上前去看个究竟时,那人早见了他过来,颠巴巴的站起身来,一瞧正是那日在巡检司衙门见到的那个争风吃醋的案子的受害者,端桂。
这人原本长的很有些好男儿超级男声的那种味道的,但此刻却是一件破袄子裹身,脸上灰头土脸的,嘴角肿了一大片,加上这一宿栋的,半夜里借着人家大车的灯笼看了,真有些见鬼的味道。便连那赶大车的见了也是吓了一跳。
伸手就要打发车钱,端详急急的凑了上来问道:“爷您这是打衙门回来?”
林山看他的意思,似乎是要替自己省钱,便笑了笑说了虎坊桥那边的地名,端详急急的就抛开林山,直接跟赶大车的兜了起来,争来争去照死就认准了五个制钱的行家,大车师傅嘴里嘀咕了半天,气的不打一处来,最后还是林山觉得好笑,打发了十来个制钱过去。这才算是应酬了他端桂的一番好意。
“你有事找我?怎么不敲门进去坐一阵?”猜估着他的来意,应当是这两天又叫人欺负了,想来想去还是要找人出头的意思,便不提这个话茬,敲开了门引他在门房里做了,请五根打了一盆热水给他洗了个脸,冲了一壶茶给他。这才冲着这眼泪扑簌的旗下小伙子问道:“怎么?这两天过的不好?我说你旗下的爷们,有事该当的找本家的主子出头啊,怎么叫个外来的武生欺负成这样?”
真是说道伤心处了,端桂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端了水出去倒了,先给五根弯了个腰道谢,然后转过身来,扑通一声便往地下一跪,抱着林山的腿便嚎啕起来:“爷。。我的好三爷,当年卖这宅子的时候,我才四岁,听我爹说见过您的,我真是见过您的。爷。。。好三爷,您一定得给我做这个主啊!我。。。我这哪还有什么主子啊!”
这家伙年纪跟自己不相上下,林山怎么也不习惯这时代尊卑上下的礼节,好说歹说拉了他起来,这才问了个明白。
旗人也分三六九等的,端桂痛陈着家史,说是自打他爷爷那辈起,就遭了罪给开革出旗,不准在本旗地方落户了,这才有了这南城的宅子,到了他爹这辈,单传不说,老爹还是个二傻子,好容易寻了个汉人媳妇,刚生了这么个孙子,顶梁柱爷爷又死了,这下好了,家里没个明白事理的人了,连旗下的满洲老姓,辈分什么的全都没底了,无奈之下只好充汉姓,原本是辈分字的端字,给当成了姓氏,日子过的那就更别提了,寻人牵线卖宅子卖了一百二十两,经纪倒吃了四十,老娘就靠这八十两银子好容易把这儿子拉扯到成人,撒手呜呼完了,这一家就只剩了这么个独苗。
总得有口饭吃,端桂便跟着街面上混戏路,一来二去也偶尔串个什么龙套的混个嘴。那女人还真是娼,胡同里有名的天津卫七姐的便是,堂子里叫堂会的时候,便跟长相还算好的这位小跑龙套的勾搭上了。这便种下了祸根。
“你犯行规了,以后怎么在这行混——”林山没耐性听他继续说下去了,见天色也不早了,便跟五根使了个眼色,朝端桂道:“你直说了吧,是谁支使那武生冲你下的手。如今这副样子,又是谁弄的?”
指使人当然是联顺的独苗儿子恩辉了。动手的自然还是那个湖北来的姓黄的武生,林山看了看五根拿了几小块碎银子过来,心里有数,便道:“这样,你我既是旧交,虽说我这几日想起来你见着的恐怕是我大哥,不过总归是两代人的交情。行了,你这个事我一定管。你且收了银子,不拘什么地方对付一夜去,明天过午到刑部衙门听我的信,我行文去拿人。一个是那个娼,再一个是那个武生,说是在惇郡王府上窝着的?”
心里把惇郡王这三个字打了个转,转头对感激涕零的端桂道:“放心好了!我保你一个天公地道!”
于林山这是顺水人情,但对于端桂来说,话说到这份上,自然是感激的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两手捧着碎银子又跪了下来,扑通扑通的便磕头。
“少爷——”送走端桂之后,五根见林山似乎还没有睡的意向,便引着给书房点了灯,新泡了一壶茶,在旁边嗫喏着提醒道:“今天那个熊老爷来过,说是拿到了什么实证,要请问您的意思的。。。”一面看着林山,一面就详详细细的把英良在城外的活动情形说了,灯火飘摇下林山全没预料到这件事内情的牵扯居然会如此之大,张大着嘴巴尽然忘记了表态。
“少爷,就我看的话,若是先老爷还在,定然是要请旨进剿的。京南仓场重地,十几处人这么散步着,显然是有什么图谋的。。。少爷,毛大人那边也有话,说是要请问您的意思。”
我的意思?林山诧异的看了他一眼,随着五根介绍情形,一面坐着判断,真没想到自己一直请熊有能去追英良这条线,居然钓出这么大一条鱼!年景不好,漕米在路上还没到,居然在京南这一片十几个地方,稀稀拉拉的住了好几拨来历不明的人!动向何在,不言自明。
也许是看林山的表情和动作都有些激动的意思,五根的话带着些提点的味道:“少爷,今岁格外不同,京师。。。”
他一说林山就明白了,今年皇子出生,咸丰那是很想过一个清静祥和些的年的,所以不能杀人太多太闹腾,破坏了这股子祥和之气,再立功也不行。
但这么多人不管是不行的,林山笑着宽慰了他两句,翻了翻登着这几天大小新闻,往来的明发奏折上谕的京报,以及那本厚厚的年底新刊的咸丰八年《爵秩全览》起来。
爵秩全览登录的乃是这个庞大的帝国的统治机器上运转的主要零件的详细资料,这个官职上是谁谁谁,姓某名某字号某某,祖籍某某,寄籍某某,某某年什么出身,历任某某职衔,某次大功恩赏什么爵衔之类,很是全面。配合起京报来,很快林山便建立了一个很是立体的世界观起来。也对郭嵩焘所说的京师里几大交错的势力形成了一个概念。无非就是恭亲王奕那一撮宗室,僧格林沁,惠亲王老五爷绵愉为代表的那一撮老一辈亲贵,这里又有肃顺端华载垣这一批后起的亲贵,汉人里头彭蕴章何桂清这一块等等等等,错综交错起来,便构成了这么一个庞大而又衰弱,充盈着内斗变数的帝国。
一面看,一面印证着自己的一些判断,又多加留意了直隶地面的任官,总督是谭廷襄,提督嘛。。。自然就是“仍署直隶提督”的国瑞了。林山打了个哈欠,笑着摇了摇头。
这一天是后半夜才入睡的,但第二天却是难得的起了个大早,十二月初四天还没麻麻亮,林山便穿上袍服叫了轿子到衙上差。今天要办些事情,自然不能老是日上三竿了才晃晃悠悠的去上班,那样形象不好。
一路上他也想好了要动用的人手,要接触的人,要办的事。坐在自己一间新腾出来的独立办公室里,看着渐渐热闹起来的书办房,心中暗下决心:今天便是自己在这大时代里开始立足的第一天了!而端桂的案子,那起子回子的案子,这两个原本就该是一路的案子,连在一起的案子,便是赋予这新的身份的新开端的突破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