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昌起义前夕,立宪派首领张謇北上赴京,途中专程前往彰德会晤了“隐士”袁世凯。他们的这次见面,被后世称做“在野的两大政治巨头会师”。
张謇一生中当的最大的官是翰林,而且只当了120天,几乎不能算是进入了官场。但是,在晚清诸多重大事件中,却到处留下了他的身影。曾有一度,张謇与袁世凯关系闹僵,不通音讯长达十年。中日甲午战争爆发后,袁世凯主动拜访张謇作倾心长谈,二人尽释前隙,化干戈为玉帛,重新成了政治上的盟友。
这年四月底,张謇带着一大批随员从上海乘轮船溯江而上。在汉口只停留了半天,然后乘专列沿京广线匆匆北上,他的一个重要计划是会晤贬官在籍的袁世凯,共同分析时局,商讨对策。张謇很明白,尽管袁世凯罢官在野,但他在北洋系中的潜在势力仍然丝毫未减,任何政治上的计划,没有袁世凯的默许和支持,都会流于纸上谈兵。五月十一日下午5时,火车到达彰德,袁世凯早已派副官用轿子迎候。张謇上了轿子,直奔洹上村,与袁世凯密谈至深夜。袁世凯本来还想留张謇过夜,因张急于赶赴北京而辞谢了。张謇在当天的日记中写道:“午后五时至彰德,访袁慰亭于洹上村,道故论时,觉其意度视廿八年前大进,远在碌碌诸公之上。其论淮水事,谓不自治,则列强将以是为问罪之词。又云,此等事,乃国家应做之事,不当论有利无利,内民能安业即国家之利,尤令人心目一开。”
袁、张洹上会晤意义非同寻常,张謇为立宪派物色到了满意的政治领袖,袁世凯则寻找到了一个坚强的政治后盾,晚清的两股政治势力(立宪派与北洋系)汇合到了一起,在即将到来的辛亥革命时期密切配合,最终形成了难以抗拒的潮流,改变了历史的进程。刘厚生曾评价这次政治会晤的意义和影响:“张謇不过是一个书生,并没有多大势力。袁世凯是一个被罢免的官吏,亦无实在权柄,为何两人一夕之谈,竟能决定清廷之命运呢?张謇本身并无势力,他的声望,却足以影响各省咨议局。袁世凯虽然身居彰德,其蓄养的政客甚多,又有一手训练的精兵十余万人,仍有猛虎在山之势,亦为张謇所十分明了。当张謇初晤袁世凯时,袁世凯对张謇的来意不明,谈吐之间,一味闪避,专打官话。后来见张謇坦白的态度,诚恳的语言,已完全明了张謇的本心,不由得把自己的意见略略吐露。袁世凯在送张謇出门时,很恳切地对张謇说:“有朝一天,蒙皇上天恩,命世凯出山,我一切当遵从民意而行。也就是说,遵从您的意旨而行。但我要求您,必须在各方面,把我的诚意,告诉他们,并且要求您同我合作。”(参见刘厚生《张謇传记》第181页,1985年第一版)
如此看来,张謇的这次北京之行,在为立宪运动摇旗助威的同时,无疑也帮了老袁一个大忙,做了一回说客。
武昌起义枪响的第三天,清廷颁布了一道命令:派陆军大臣荫昌统率北洋军两镇南下讨伐,并令海军提督萨镇冰派遣兵舰协同作战。在清朝高层当权者眼里,黄鹤楼附近的这一场骚乱不足为虑,几个革命党并不难对付,在经历过太平天国起义、庚子之乱这样的社会大动荡后,晚清统治者的心理素质磨练得比牛皮厚多了。
就在以上命令颁布后的一天,洹上村来了个秘密客人,他是被派南下作战的军队统领冯国璋,此行的目的,是来向老袁请示机宜的。袁世凯没有正面回答,而是用手指蘸水,在桌面上写了六个字:“慢慢走,等着看。”冯国璋颔首微笑,拱手告辞。此后被调南下作战的北洋军果然磨起了洋工,玩起了“六军不发无奈何”的赖皮游戏。赴前线作战的总指挥荫昌见势头不妙,也留在了北京没有动身。
下一步是庆王奕劻、徐世昌等人粉墨登场。他们来到宫廷当起了说客,建议起用袁世凯“讨伐叛军”,当场甩出句硬邦邦的话:“要收拾这样的混乱场面,非袁不可!”摄政王载沣征求各方面意见,也大多是相同看法,连总指挥荫昌也不例外,成了袁世凯的铁杆保荐派。无奈之下只得起用袁世凯,任命袁为湖广总督兼办剿抚事宜,要他当荫昌的副手。
对于这样的任命,袁世凯没有贸然答应,而是以“足疾未痊”的理由推辞了。奕劻感到奇怪,朝廷要老袁站出来当领导,这个人却扭捏作态,借口腿疼病未好,不能工作,用心何在?让徐世昌去洹上村摸底调查,徐世昌回京后一脸的“气愤”:真是不像话,他还提出了就职的条件。奕劻问什么条件。徐世昌端出了他与袁世凯商量好的六条:明年召开国会;组织责任内阁;开放党禁;宽容武汉起义人物;授以指挥前方军事的全权;保证粮饷充分供给。这一出双簧戏,徐世昌演得惟妙惟肖。
此时的清政府已成骑虎难下之势。继武昌起义后,湖南、陕西、江西、山西、云南、上海、浙江、安徽、广东、福建、广西等省纷纷响应革命,宣布脱离清政府独立。而南下讨伐的北洋军,又全部停留在信阳和孝感之间,道路阻塞不通,荫昌下达的军令也常常被莫名其妙地推诿。此时革命军乘虚而入,在汉口发动了新一轮攻势,兵力推进到三道桥,势不可挡。清廷当权者总算知道那句“非袁不可”的含义了。九月六日下令解除荫昌督帅职务,派袁世凯为钦差大臣,节制冯国璋的第一军和段祺瑞的第二军以及水陆各军。
就在这个命令下达的当天,北洋军露了一手,奉袁世凯的秘密指示向汉口革命军发动了猛烈进攻。打了大胜仗,北洋军却没有乘胜追击。他们明白养敌自重的道理,一方面给革命军一点颜色,一方面给清政府一点甜头,就这样打打停停,进进退退,袁世凯于不动声色中慢慢地动摇着大清王朝的根基。袁世凯曾把这个方法比做“拔大树”。在一次同杨度的谈话中他说道:“专用猛力去拔,是无法把树根拔出来的,过分去扭,树一定会断折,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左右摇撼不已,才能把树根的泥土松动,不必用大力一拔而起。清朝是棵大树,还是三百多年的老树,要想拔这棵又大又老的树,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闹革命,都是些年轻人,有力气却不懂得拔树。搞君主立宪的人懂得拔树却没有力气。我今天的忽进忽退就是在摇撼大树,现在泥土已经松动了,大树不久也就会被拔出来的。”这番夫子自道,很能说明袁世凯政治上已经磨砺得十分成熟和老练了。到后来,兵不血刃,逼迫“娃娃皇帝”溥仪退位,从而结束了中国几千年的帝制,袁世凯的政治手腕更是发挥得淋漓尽致。
在中国人的印象中,袁世凯一直像是卡通片中的坏蛋人物,遭受世人唾骂。人们总是毫不吝啬地送给他一顶又一顶“帽子”,其中最为“显赫”的一顶是“窃国大盗”,这顶帽子最先是陈伯达送给袁世凯的,久而久之,此一词条已经成了袁世凯的专利。
按同盟会在辛亥年间的实力,要推翻满清政府机会并不大,此前多次起义、暴动连连失败,就反复证明了这一点。要取得成功,恐怕也还要走很长一段路。何况起义的成功并不意味着“共和之路”就变成了坦途,中国几千年的封建帝制,不经启蒙,不经洗礼,哪有一日之间摇身一变成为“共和”的可能?用唐德刚先生的说法:这种制度转型是一个漫长且痛苦的过程,决非三五年之功。
应该说那时候袁世凯的呼声很高,是一个各方政治势力均能够接受的人物。北洋派自然认为“非袁不可”,中国的政局唯有袁世凯能掌控。连革命党内部的一些高级干部如黄兴、宋教仁、汪精卫等,也都持“非袁不可”的观点,这倒并非他们忽然间成了袁世凯的支持者,而是根据时局变化得出的清醒判断。
宣统三年(1911)岁末,独立各省都督代表集会南京,推举孙中山为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无钱无兵的孙文随即电告袁世凯:自己只是暂代的临时大总统,一旦袁世凯反正,随时让位。半个月后,孙文再次致电袁世凯,重申诺言。虚位以待的原因还是只有一个:非袁不可。
既然大家都认为“非袁不可”,“窃国大盗”一说又怎能成立?
历史上的反面人物,是一个值得认真探索的话题。随着历史进程的发展,人们的认识能力和水平也在不断发生变化。脱离当时的社会政治环境评价历史人物,是不真实,也不公允的。
那么在20世纪初期的中国,袁世凯想当总统何尝不可?至于他未能将社会成功转型为共和,没有能够成为“中国的华盛顿”,那则是另外一个话题,这与袁世凯个人的历史局限性有关,也与中国的封建专制土壤有关。正如唐德刚先生所说:“客观历史早已注定了他这个边缘政客不论前进或后退,都必然是个失败的悲剧人物。”(参见唐德刚:《袁氏当国》第1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