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捷过后,整个天口关人声鼎沸,处处弥漫着一股喜气。交趾国已经退兵,这一次吃的亏不小,只要交趾王朝不是疯子的话,短期内应该不会有太大的动作,这些离家日久的禁军总算熬出头了。与能活着回家的感觉相比,庆功宴反而并不怎么太重要了。
军营里也不缺喜欢八卦的人,昨天中军大帐决策的一些细节很快就透露了出来。昨天高山在军中还是籍籍无名的小字辈,仅有少数的几个人知道这位来历神秘的士兵统领曾经领着不足千人之众大破胡人五千铁骑。相当一部分的人也仅仅是认为高山之所以能突袭成功,占了很大一部分的运气成份。可是经过昨天这一仗之后,这些已经多年没有打过如此漂亮的战役的士兵对他有了一个新的评价。
一路上,高大统领遇到了无数肃然起敬的士兵的注目礼,只是那个时代没有追星族,不流行追着自己的偶像索要签名照,况且身处军营,纪律方面始终要比地方严得多。那些人只是远远的望着高山,一边指指点点,一边议论纷纷。至于他和慕容将军之关的关系,更被人为的放大了数倍。种种迹像表明,回京之后,这厮身上的军服就要换个样子了。
高山苦笑数声,找到了苗人的驻地,刚一进营,就感觉到有点不对劲。现在整个天口关都是喜气洋洋,唯独这里死一般的沉寂,和整个天口关的气氛格格不入。
门口站着几位苗人卫兵,也都是阴沉着脸。见到高山,神色一喜,随即又神色黯然,向他施了一个礼。这个礼施得大有学问,在苗人心中,这位仁兄的统领身份是不值得自己行礼的,可是另一个身份却又大不相同。银珠小姐将花手巾亲手抛给了这个人,很多人都有目睹。按照苗人的逻辑,接了花手巾,就意味着高统领从此之后和银珠小姐就结了缘,将来在苗寨的地位非同小可。
高山拍了拍他们的肩膀:“都是自己兄弟,行什么礼?”
那几个苗人粗通汉语,但也仅是能听得懂,要是说起来的话,则稍显辞不达意,索性强挤出一丝笑容,不再费那个劲说话了。
军营里一切照旧,只不过却再无出征前的那种热闹迹像,一大半以上的帐篷都空了出来,整个驻地显得空荡荡的。高山沉着脸,倒背着双手,缓缓走到了自己的帐篷前。
还没等进帐,就听见帐逢内传来了一声低泣声,听声音,竟是卓虎的动静。这倒是奇事了,这个小子好战成性,求战之心比那些打了十几年仗的老兵油子还要强烈,打完仗之后居然会哭了起来,倒是让高山大感意外。
伸手欣开门帘,抬脚入帐,只见卓虎浑身浴血,衣服破了几十处,身上大小伤口竟多达十几处,虽然经过简单处理了,有些伤口还是不住的渗出鲜血。此时正伏在蒙迪怀里不住的低声哭泣,蒙迪则虎着一张脸,将他搂在怀里,不住的低声宽慰。
听见有人进帐,抬起头看见高山,蒙迪脸上总算见了点喜色,推开卓虎,站起身形,抓住了高山的胳膊:“高兄弟,你回来了。”
高山点了点头,皱着眉问:“怎么回事?怎么打完仗反而哭起来了?”
卓虎两只眼睛已经哭得通红,一听高山发问,更是控制不住,跳起来扑到高山的怀里,大呼一声:“高大哥……”接下来就是更大动静的哭声,两眼泪如泉涌,刹时就将高山的衣服打湿了一大片。
高山叹了一口气,伸手摸了摸他的头,柔声道:“傻孩子,是不是后怕了?很正常,高大哥第一次上战场之后,比你还要差劲呢,整整两天没有起来床,后来是我们营……是我的顶头上司硬把我拉出去,骂了我一顿之后,又派我出任务,去了两次之后,就好了。”
一边说,一边在脑海里回想老山战区炮火连天的场面。整个老山战场上最牛气的就是炮兵,无论大小战役,各种火炮和火箭炮都是打头阵,尤其是交战初期,越方炮兵尚可和我方炮兵对射,有时候双方的炮弹甚至会在空中相撞,很多人不是被炸死的,而是被活活的震死的。大口径炮弹爆炸时产生的视觉效果,对于一个刚上战场的新兵心理所产生的压力,已不能用震撼两个字来形容了。
凡事都有一个适应过程,刚开始的时候可能有些无法承受,但是习惯了之后,一切也就都无所谓了。但是高山说自己执行完首次任务之后整整两天没有起来床,则是为了劝说卓虎在那里瞪着眼睛说瞎话。
卓虎伏在他的怀里,哽咽道:“可是,寨子里死了那么多的人,咱们回去之后,可怎么向他们的家人交待啊?”
高山心里一凛,这才知道卓虎并不是因为后怕,而是因为牺牲了太多的战友。这些人在军营里是他的战友,一旦回到寨子里,就是和他朝夕相处的兄弟。出征的时候,牺牲的概念还很遥远,这小子心里根本就没往这方面想。打了两仗之后,随着身边的战友一个接一个牺牲,终于突破了他所能承受的底线。
高山的眼圈也红了,紧紧的搂住了他:“打仗嘛,总会有牺牲的,谁也不敢说领兵打仗,一个人也不死的。只要我们知道我们是为什么打仗,那就足够了。”
卓虎摇摇头:“我不知道我们是为什么打仗的,以前总想着想在军中建功立业,给家里,给寨子里大大的争一把脸。可是现在看来,根本就不是那么一回事,高大哥,现在我终于明白了,打完了仗之后,我们这些活下来的,心里却是最最难受的。”
说完,又是一阵大哭。
蒙迪咳嗽了一声,低声道:“卓虎在寨子里有几个相好的玩伴,年纪只比他大了两三岁,这一次也跟来了。上一次渡江的时候,没带他们,昨天晚上他们和卓虎在一个小队里,快到天明的时候,全都战死了。”
高山心头一阵恻然,从感情上讲,他当然不希望带出来的苗兵战死,可是战场就是战场,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感情永远不能替代这个规律。只好抚mo着卓虎的后背,柔声道:“这些小伙子都是好样的,他们不愧是我们寨子里最勇敢的战士。”
卓虎又摇了摇头,还在不住的哭泣,过不多久,声音越来越小,最后竟然在高山怀里睡着了。高山轻轻一笑,将他轻轻的打横抱起,放到床上,拉过被子盖在他的身上,看着卓虎安详的睡容,缓缓的说:“走上了这条路,我们谁也没有办法回头,等你以后就会知道了,像这种生离死别,我们还会经历得更多。”
蒙迪轻笑了一下:“这孩子也挺勇敢的,第一次出征,就赶上这么一场大仗,昨天整整一晚,都在不停的战斗,实在是累坏了。光是我看到的,至少有十几个交趾人死在他的手里。快到天亮的时候,几个小伙伴又都战死了,心里难免不好受,放心吧,过几天又是一条生龙活虎的汉子了。”
他终于承认卓虎是一条汉子了,也许在这个蒙寨第一勇士的心里,只有上过战场和敌人真刀实枪的拼过命的人,才能是一个真真正正的男子汉。
高山“嗯”了一声,坐在了自己的床上,一语不发。
蒙迪好好的看了他几眼,问道:“昨天你立了这么大一个功,左将军怎么肯把你放回来了?以前别人立的功劳还没有你大呢,那些将军们什么的都把那个人围起来,恨不得捧到天上去,今天怎么变了?”
高山当然不能告诉他本来左天雄是想和自己好好亲热亲热的,不过看到银珠对自己亲热,左将军就不便和自己亲热了,想起银珠在盘龙谷那比江晓燕还要大胆的动作,不禁有点脸红心跳,尴尬的说:“其实昨天晚上的功劳也并非我一个人的,如果没有那些战士殊死搏斗,我一个人又能成多大的事?才打完仗,很多事情要等着左将军处理呢,他哪有时间管我?”
高兄弟真是一个谦虚得不能再谦虚的人!蒙迪心中暗赞:宠辱不惊,才是真正的男儿,最难得的立了这么大的功劳,却不骄不躁,真真正正的把自己的兵装在心里了,跟着这样的长官,才能混出个名堂来。
这厮正在那里感慨,忽听高山问道:“咱们的人还剩下多少?”
“当初咱们一共带出来四百余人,现在也就剩下百人左右,战死三百多。”
“什么?”高山大吃一惊,一下子站了起来,“战死了三百多?损失了四分之三以上?”
蒙迪对于这个“四分之三”还是理解的,点了点头:“以往打仗,从来没有受过这么大的损失,最多也就是死个一二百人,这一次却死了三百多人。”
高山额头冒出了冷汗,这三百多人可都是寨子里的精壮劳动力,仅仅出征不到一个月,就全部战死了,想到凯旋之时这些人的家人的表情,高山的心情一下子跌到了谷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