驼铃叮当,马蹄声碎。
刚刚入夏,西域的气候已是十分炙热。稍有凉意的清晨一过,火红的烈阳便肆无忌惮的烘烤着沙漠,将其笼罩在一片耀眼的金黄色之中。
行走在广袤无垠的沙海之中,滚滚热浪如影相随。一阵令人窒息的热风刮过,扬起漫天飞沙,天地之间顿时灰蒙蒙一片。
在高昌通往敦煌的丝绸之路上,行走着一支数量庞大的骆驼商队。二百多匹骆驼满载各式货物,排着一列长队,在三十多个驼夫的驱赶下,迈着整齐一致的步伐在沙海之中缓缓行进。
骑着马的卫兵总共有八十多人,穿着各具特色的皮甲和服饰。粗略一数,竟有数十种之多。他们之中有汉人、突厥人、铁勒人、波斯人,一个个皆是跨刀背弓悬箭,错落有致的分散在驼队两侧护卫,看起来很是勇武彪悍。
走在队伍最前面的是一个穿着高昌国华服的中年汉子,洁白的头巾上落满了沙土,而彰显特色的络腮胡子也因风沙之故显着别样的黑色。由于常年的风吹日晒,他的肤色早已被晒成了古铜色,浑身上下充满了阳刚之气。
这个络腮胡汉子叫做马元,乃是高昌国的豪商,也是西域诸国中势力颇大的商队头领之一。这次他率商队将来自西方的宝石、香料转运到敦煌交易,随后再运回丝绸和茶叶,转手卖给西方胡商。就只是这样的往返一次,获利至少在万贯以上。
他的身后,一名身材高大魁伟,穿着轻便皮甲,左耳朵上挂着大耳环的铁勒族年轻卫兵扛着一面黑色旌旗,上面绣着一把金色大弯刀。莫要小看了这面旌旗,这可是在西域赫赫有名的‘金刀马旗’。
有了这面黑色旌旗,不管是大隋朝的军队,或是西突厥的军队,都会给予保护。就是遇到两军开战,双方人马又尚未交战,扬着‘金刀马旗’的商队也能四平八稳地从两军阵中穿过。
大漠无飞鸟,但见白龙堆。
居中穿过广漠荒凉的白龙堆雅丹,商队进入了沙山(今库木塔格沙漠。库木塔格,维吾尔语是‘沙山’之意,库木塔格沙漠即是指‘有沙山的沙漠’)。一路往东就是阳关。过了阳关,再有一天的路程就可抵达敦煌县。
回首远望,一座座陡峻的土丘闪烁着鳞甲般的银光,好像一群游弋在沙海中的矫健白龙,银白色的脊背在波浪中时隐时现,首尾相衔,无边无际,气势雄伟。
马元打马急行,一双鹰目炯炯有神,充满自信地眺望远方。
“主人,狼崽子们可能在雅丹群里迷路了,我们是不是在前方找个背风处稍稍休息一下,让人和马都喝上一点水、吃一些东西,等恢复了气力之后再继续上路?”扛着‘金刀马旗’的铁勒族年轻卫兵挥鞭追上马元,古铜色的的脸上沾满了沙粒。
“拉库托,你要时刻记住,阿齐格比恶狼还要凶狠狡诈。为了得到猎物,他一定会不择一切手段。”马元神色严峻的望着他,忧心忡忡道:“说不定更为可怕的危险已经在前方等着我们,所以,一刻也不能放松警惕。”
阿齐格是驰骋在大漠西陲的马贼头领,也是一个杀人越货、无恶不作的嗜血魔王。据说他是已被大隋灭国的吐谷浑国大将军。吐谷浑国被大隋军队灭亡之后,其原有的领土就被纳入了大隋版图,被分置成了西海、河源、鄯善、且末四郡。失去了家园,他就纠集了许多旧部人马,纵横大漠西北为匪,干起了抢劫商队的勾当。更甚者,还时不时地攻击游弋的隋军。
久而久之,阿齐格就成了让西域诸国十分头痛的悍匪。为保证商路通畅安定,大隋和西突厥几次联兵围剿,但碍于阿齐格熟悉沙漠地形,又经常神出鬼没,来去如风,故屡屡让他安然逃脱。如此之下,大隋和西域各国皆视他为心头之患,肉中之刺,欲除之而为后快。籍此,统管西域诸事的西戊校尉府贴出公告:“不管汉人还是胡人,只要能斩杀吐谷浑贼阿齐格,献上他的首级,立即给予高官厚赏。”
“主人!拉库托明白怎么做了!”拉库托调转马头,高举着旌旗向后一路飞奔,洪亮的嗓音立时回荡四周,“勇敢的战士们,凶狠的恶狼仍然游弋在我们四周,请快些挺起你们高贵的胸膛,不要让沙子迷糊了眼睛,更不要让轻风吹弯了腰杆。否则,美丽的姑娘将会把你们无情的给踢下软床。”
“哦~哦~哦~”
只是寥寥几句豪迈之语,原本死气沉沉的商队就立刻活跃起来。卫兵和驼夫们或是高声给予呼应,或是撅嘴猛吹口哨。更有少数几个波斯人装束的年轻卫兵则纷纷抽出锃亮的弯刀,卯足了劲地拍打着套在臂弯上的小圆盾,发出阵阵令人兴奋的激昂之声。
他们迫切地需要激情,渴望着疯狂的发泄。自从高昌城出发以来,他们很快就发现给马匪盯梢了,而且还是恶名昭彰的阿齐格。这一路走来,每个人都是提心吊胆,时刻担心着凶残成性的阿齐格会突然来袭。毕竟血淋淋的过往事实告诫他们,被阿齐格洗劫过的商队,将不会有一个活口留下。
商队继续向东前进。在慢慢爬过一座沙丘时,一个卫兵突然大声叫喊道:“快看右边的那个沙丘,好像有人!”
无数道目光顿时投射了过去,更有几个卫兵已紧紧地握住了刀柄。就连领头的马元也是勒马停步,一脸警惕的望了过去。
不远处的一个小沙丘上,一个披着厚重斗篷的孤单身影正向商队蹒跚走来,十分的显眼。正当所有人狐疑不定时,那个身影突如喝醉了酒一般的摇晃几下,猛地一头栽下,顺着斜坡滚下了沙丘。
“主人,会不会是阿齐格派来的狼崽子。”
“看那样子好似不太像,可能是个落难的商旅吧。”
马元挥手示意队伍停下,对着拉库托吩咐道:“你带上几个人去看一下。如果真是落难的商旅,就把人给带过来。”
拉库托将旌旗交给旁人。唿哨一声,几个铁勒族卫兵就跟着他驱马奔到了沙丘跟前。只见那人仰面躺着,留着一头犀利短发,脸上满是沙尘,看不出真实的年龄和长相。
其中一个卫兵打量了几眼,见这人有着汉人的脸庞,也没有极为显眼的大胡子,就出声提醒道:“好像是个汉人。”
拉库托飞身下马,伸手探了一下这人的鼻息,惊喜道:“还在喘着气,水,快拿水袋来!”
身旁的卫兵眼疾手快,急忙解下水袋递给了他。拉库托麻利地扳开那人的嘴,将水缓缓倒入其中。
过了半晌,这人就猛地咳嗽了一声。拉库托赶紧将水袋移开,用口音极重的汉语问道:“朋友,你还好吗?”
这人微微睁了一下眼睛,刚想要说些什么,却又马上昏厥了过去。
“看来这人没事了。拉库托,接下来该怎么办?”一个卫兵快言快语的问道。
拉库托稍稍犹豫了一下,回答道:“从未听说阿齐格的恶狼群中有汉人出现,所以他应该不是恶狼的崽子。再说了,这个人的身边连个水袋都没有,很可能是落难的商旅。我们不能见死不救,就先将他给带回去,让主人来决定怎么办吧。”
说完,他便翻身上马,熟练的侧身滚鞍,只靠着纯粹的臂力将这人从地上一把捞起,平平稳稳的放在了马背上。这几个动作一气呵成,姿势和劲道也都拿捏的十分到位,煞是精彩漂亮。真不愧为活在马背上的民族。
众人催马奔回商队,立刻涌上来一群好事卫兵,将拉库托给团团围在了中间。他们纷纷竖起大拇指夸拉库托的这一手耍得漂亮,让人大开了眼界。
马元找了一只负重较少的骆驼,将这人放在了上面。驼峰两边各安置着一个装有香料的大木箱,连在一起就好似一张简易大床。这人躺在上面很是稳当。
在天色完全变暗之前,商队终于来到了一个废弃的土垒城。此处背靠一处数十米高的沙丘,其余三面皆是一望无边的茫茫沙海,视眼十分开阔。
土垒城不是很大,城内空空荡荡,找寻不到一间还能被称为‘房屋’的建筑。整个土垒城只有一个城门可以进出,但裹铁的城门早已在风沙的摧残下化作两扇朽木,静静地歪倒一旁。四周的城墙足有五米之高,可久弃之下也早变成了断墙残垣。难能可贵的是,城中留存有一口深井,井水依旧甘甜可口。据说土垒城修筑于大汉时期,是大汉军队在大漠中的中转暂休之处。而这口深井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所挖。
常年来往的商旅大都在土垒城力歇过脚,补充过饮水。故马元等人对这里的环境也是极为熟悉。不等马元开口吩咐,很是干练的拉库托已经有条不紊的安排好了一切。十多个卫兵分散在四周城墙之上放哨警戒;另有十多个卫兵忙着支帐篷、生篝火,准备饮食;剩余的卫兵则帮着驼夫从骆驼身下卸下货物,然后将骆驼和战马安置在帐篷的最外围,围成了一个大圈。
先是有土垒城的断墙可依,接着是骆驼和战马组成的血肉之墙。凭着这二重围墙,再加上八十多个勇猛之士,足可抵御住任何攻击。
等落实完了所有一切,马元这才想起那个在半路救下的商旅。他绕着营地巡视了一遍,终在一处不起眼的断墙处找到这个看似傻呆呆的年轻商旅。
马元缓步走到这个年轻商旅跟前。只见他僵坐在墙角,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表情,双眼更是一眨不眨地望着天空。若非混浊的眼神中尚有些许光彩在不停闪动,八成会把他当作一个死人。
走南闯北这么多年,人世沧桑见得多了。马元从这人的眼神中看出不少东西来。他只觉这人的眼中流露着难以掩饰的不解之色,就好似对自己依然还活着充满了疑问。
马元轻声干咳了一下,对着那人问道:“这位朋友,你可是汉人?”
年轻商旅恍如未闻,依旧是一言不发。
马元又接着问道:“你可是遇上了大漠里的马匪了?”见他仍只是静静仰望夜空,不由的轻叹一声,喃喃自语道:“出门在外,祸福难定。唉,可能是惊吓过度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