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今天,我对观察星空的感受,还停留在那个遥远的童年夏夜。它让我在成年后每一次对星空的观察,都变得潦草而不认真,仿佛是在观看一件复制品。
在村子以东不到两华里,有一个宽敞的打麦场,每年的麦收时节,那里是最热闹的地方。那时,我大约只有六、七岁的年纪,穿着一件蓝道道的海军背心。爷爷把我领到场院里,摸一下我的头,说:自己玩耍去,爷爷要和大伙一道干活儿。爷爷负责扬场,肩上扛着一只大大的木锨,木锨是专门扬麦子用的,它的形状和铁锨一模一样,只是没有铁锨的利刃。爷爷说完,矮瘦的身影溶入人群,我看到他把脱离了麦穗的麦粒朝风口一下下地扬起,麦爙顺风飞走,光洁的地面上留下金色的麦粒。爷爷劳作的身影骤然高大,我看到他的全身很快落满了麦爙,头发和眼眉都变成了灰白色。
几盏马灯高高地照耀着打麦场,宽大的打麦场上,三口铡刀格外耀眼,切割麦草的声音响彻四野。那是给麦子脱粒的一个必然程序——我看到几位包着头巾的年轻少妇把成捆的麦子喂向铡刀,锋利的铡刀由男人执掌,男人用力地把身子一弯,只听喀嚓一声,麦穗连同麦杆的中间部位被齐唰唰地切下,再由专人负责分类:麦茬丢到一边,麦穗拿到场院中央进行脱粒。
三头健壮的黄牛拉动着外表光滑的碌碡,把麦穗一一压碎,长长的麦秸草用木杈一一垛起在场院边上,我和伙伴们爬上去,仰面朝天,四肢放肆地展开,然后神情专注地凝视浩缈的星空。我当时并没有意识到,那正是我一生中最初的也是最纯粹的一次仰望。
我清晰记得,我手里拿着一只在路边随手摘下的甜瓜,嘴角旁流溢着一弯液汁和几粒幼小的瓜籽。耳边始终响着一种嗡嗡的声音,不知是蚊虫的声音还是闷热的蝉声,反正我的耳膜像灌进了流水一样模糊不清。但我心里却是那样寂静,那样安详——星星在我头顶闪烁,像一只只低垂的果实,仿佛伸手就能触摸得到。那一刻我想起了远在城里的母亲,她怀中的乳香味在我鼻孔间萦绕。当时,我的母亲还是个很年轻的少妇,她带着哥哥和姐姐在鲁西北的一个小城教书。他们和父亲生活在一起,我猜不透他们的生活。我至少有整整一年没有见到她了。而在那一刻她突然出现在天幕上,她美丽的脸庞和眼睛温柔地注视着我。我忍不住咧嘴叫了她一声,她还没有来得及答应就消失了。
我把脸一扭,流出了眼泪。
这时,打麦场上突然有人尖叫起来,是个女人的声音。接着是一片骚动,人们停下了手中的忙碌,似乎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从麦垛上一骨碌滚下来,像一条鱼一样朝人堆里面挤,挤到中心时已是满头大汗,立即看到一个骇人的场面。——一个负责往铡刀里续麦杆的少妇,哆嗦着一只血淋淋的手,大睁的眼睛里充满了惊恐。原来,她一不小心,在劳动过程中把一只手伸得太靠里面了,于是一排手指被铡刀连同麦杆整齐地切了下来。受伤的是左手。
我听到有人嚷叫:“快,找找那几个指头,看能不能接上……”
几天过后,那个少妇脖子上挂了个白色的绷带,左手被严严实实地包扎了,在她的胸前,一个大大的白布裹缠的球形格外醒目,像个肿胀的大白馒头一样。当时的医疗条件很差,从此,她就全凭一只右手劳动了,给猪拔草、往田野里插地瓜苗、她躬身收割庄稼的样子显得吃力。令我略感惊讶的是,她和往常一样,与大家一道说说笑笑地做活,脸上依然展露出灿烂的笑容。听说她曾对人诉说庆幸:多亏了受伤的是一只左手。如果右手,会耽误做活哪。
遥远的打麦场像一部黑白电影,上演了我一生中最难忘的一幕。在那个夏夜我领略到星空的眩目和迷人,耳边响着一片嘈杂声,还有麦垛四周起伏的风声,虫鸣;以及草丛里某一只被人随手丢弃的瓜果腐烂的气息。多年之后,它们形成了我对远逝乡村的刻骨怀念,延伸为一种对于人类命运的同情与悲悯。我在俄国作家蒲宁的名篇《安东诺夫卡苹果》中读到这样的文字:“每当阳光明媚的早上,顺着村子按步徐行的时候,你止不住要想,人生的乐趣莫过于割麦,脱粒,在打麦场的麦垛上睡觉。”
我承认在那一刻,我的内心与蒲宁产生了深深的共鸣。
(原载《岁月》杂志2006年第12期,《散文选刊》2007年第3期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