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野地里闲逛,手里夹着一支香烟。——这个习惯已经形成了,当一个人孤独或者想事情的时候,香烟是最好的伙伴,它可以和内心暗藏的微火呼应。甚至,它还可以给你壮胆儿,让你在夜幕下或者大风中游走,穿过一条危机四伏的道路。
我有无数次在茫茫夜色中奔走的经历,那是多年以前的事了。那时候我还很年轻,有些害怕生活,搞不懂它貌似复杂的结构。现在终于明白了:生活其实没什么可怕的,黑夜有时比白天更安全。而在野外出没的生灵,地鼠、刺猬等等,它们的胆子比人类小得多,但却是黑夜的主人。它们昼伏夜出,挖掘,搬运,热汗涔涔。
时光飞逝,经历却在悠远的怀想中像一座座浮雕,清晰度一天比一天加深和放大,以至于达到伸手可及的地步,往事的余温和细节,比现场中的夜晚更真实。
一切都暗了下来,而内心的微火却在冉冉升起,像吹奏一支黑管。我的耳畔响起了动物们在黑夜奔忙的声音,悉窣的落叶下潜伏着蚂蚁的搬运工。
世界上的许多事物,是如此混沌,像从泥塘中舀出的一瓢水。你暂时或永远都无法说清它们是什么。因此,我欣赏伟大的辛格,他说,“事实是从来不会陈旧过时的,而看法却总是会陈旧过时。”
一个人内心的火焰,生来就有。它让我联想到每个人的体内同样是一个家庭,所有的器官都是成员,它和平常意义上的家庭没有区别。当所有的器官都相继衰老,只要还有一丝丝火焰没有熄灭,人就仍然能活一两年,或者一个月,一两天。
我知道有个人凭借这丝微火,活了许多年。这个人曾经是我的一位邻居,有一年他得上一种怪病,躺在床上再也没有起来。他用仰躺的方式延续生命倒也罢了,令我感到残忍的是,几乎每天,他的身上必需要扎满银针才能缓解疼痛。我隔一段时间就去看望他,出门后都要难过好久,因为我看到一个全身被扎满针的人如何向来客展示微笑。
他太太告诉我,如果哪天碰巧天气不好,大夫没有及时赶来,老人就会陷入恐慌状态,即便他的病当时并没有发作。他让家人一次次打去电话,“大夫到哪儿了?快催催,我觉得快不行了。”一场大雨过后,大夫终于赶来,他迫不急待朝身上指指:“快,给我的全身都扎上针。”
我听了这样的讲述,被这位老人强烈的生命欲望深深震撼,同时对死亡的疑虑又增加了几分。死亡世界究竟意味着什么?每个人必须付出死的代价才能验证。可气的是,对于它的验证结果,哪怕是个美妙仙境,也无法将信息完整地传递给活着的人们。
因此我常常想:死亡世界也许是文明社会中的最后一桩冤案,它永远得不到平反昭雪。于是死亡本身仿佛忿忿不平,更加起劲地工作,借助时间的威力和手,把一个又一个活生生的生命往它的身边拖拽,然后随手一扬,将它们弃之荒野,让它们变成另一种物质。
如果换一个角度说,——假如死亡世界果真是个美妙的仙境,这个事实得到科学的鉴定,人类会不会忽然就变得轻松?会不会丢下眼前痛苦琐碎的生活,纷纷往死亡的仙境里逃跑?
我记得在夜晚穿行的那一刻,总是在头上闪烁的星光突然消失。这给人造成一个很可怕的错觉,觉得自己置身于上帝的某种设计中了,此刻连星星都在配合它的意志。还有风声,夜鸟的叫声,远处的村庄,都达成了对生命考验的联盟和默契。
四周晚冬的荒野,扭曲的枯树,几丛苇草;僵硬的地表,早已干涸的水洼,斜坡上的幽暗洞穴,里面其实已经空了,但却像一只只眼睛一样注视,它比动物本身更恐怖。人的恐惧正是源于这种未知,心想如果今夜神开恩让我走出荒野,就是最大的恩赐。而当我走出困境、抵达温暖的屋舍之后,与友人饮酒、聊天,畅谈历险,却又很快忘记了神的存在。神之所以为神,就是不轻易计较人类的失礼。
而人做不到这样。人往往会对一个白眼,一个硬币耿耿于怀,甚至落下疾病。
田野上有一幢草楼,其中用来支撑的木柱已经被人拆缷,那是被农人废弃的护青人的居所。想起它我的脑子里就立即浮现出一个满头长癞疤的人,手里提着一杆火枪围着大片的农作物转悠。这个人是我母亲的叔伯兄弟,我叫他癞疤四舅。他的生活没有讲究,饿了从土里拔下一只萝卜,喝了削下一根秫秸,从中汲取甘汁。他的身上没有一点赘肉,他身上有了多余的东西,就把他归还给野地。
在他的整个人生中,与以下事物有关:粮食、劳作、睡眠、青草、星月、牲口、雨雪、阳光、木器、河湾、秸秆、锅灶、烧酒、土炕、跳蚤……而远离会议、研究、报告、牢骚、不满、礼仪、检查、述职、嫉妒、谣言、伤害、名声、等级、威望、会员表等等一切所谓文明社会的零部件。
日益重复的生活已经毁坏了我们的激情,需要不间断地到野地里摄取才能获得天然的元素。有时候我真的羡慕癞疤四舅,他怀抱一杆土枪做梦,秋收后离开田野,熬过冬天直至过完一生。后来在一年秋收过后,他果真死去了,过了一个多月才被人发现。于是人们感叹,“癞疤可真可怜哪!”,但我分明看到他倚着土墙的样子,死亡在他的脸上,流淌得十分安详。在癞疤四舅死后不久的时间,我姥姥镇上的大人物一个姓胡的镇长死了,镇上顿时热闹起来,全镇停工三天。接下来是隆重的追悼会,吹吹打打,送葬的男男女女都哭肿了眼睛。可结果还是得把镇长埋到土里,埋到荒野里。
胡镇长死后不到一年,他年轻的老婆就改嫁了。而在此之前,人们就早已不再提起胡镇长,这个人死得很干净,“像一滴水回到水中”(博尔赫斯)。
今天,在沉沉夜幕下,我重温着人世间发生的这些事情,感到人的一生像一支燃烧的香烟,吸一口才能亮一下。
(原载《天涯》杂志2006年第5期,《散文选刊》2007年第12期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