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认为,人的生命是从叫喊开始的。只是由于婴儿没有形成语言,人们把它听成了哭泣。
事后,外婆对我说:那一天早晨,天上挂着通红通红的太阳,母亲正娩着高高的肚子和她一道围着锅台包菜团子。灶膛里的木柴热烈地燃烧,院子里的积雪已经开始溶化,那只后来成为我朋友的黑狗,在一棵干巴巴的枣树下,高高地跷起了它的左腿,把一泡热尿准确无误地撒到树身上。
我的外婆和母亲一句一句地说话,稀稀拉拉地说话。当包到第九个菜团子的时候,母亲就忍不住了。——剧烈的疼痛打断了她的劳作,她索性就地倒在了灶膛的一堆柴禾里。
外婆说:快,羊水破了。
像一个不速之客,我的到来搅扰了全家人的早饭,那顿早饭不是为我准备的。那时候母亲是个乡村小学教师,除了工作,她还要负责为全家人做饭,吃饭的有四口人:爷爷、二爷、姐姐和她自己。沙河镇上的外婆是专程来侍候她坐月子的,加上她就是五口人。
一大早,我的爷爷和二爷都到田野上去了,早春的阳光照着他们被去冬的寒雪吹裂的手掌,他们每人手持一把雪亮的铁镐,把去年剩下的土豆从土里刨出来,就像外婆把我从母亲温暖的子宫里迎接到广大的世界上晾晒,要承受漫天的暴风雪,再也不能躲藏了。
就像一首诗中写的那样:我们一旦出生,就永远无法返回。
从此,我们不自由,要承受人世的种种约束。我们不能想怎样就怎样。
浓重的露水里,我姐姐小慧飞快地跑到田野上报信,头上的羊角辫显得异常兴奋,她边跑边大声地嚷叫:爷爷,回家吧,我妈妈给我生了个弟弟。
接着,她的一句谎话把两个爷爷逗乐了:我的弟弟一生下来,小鸡鸡就是直挺挺的。
后来,沙河镇上的外婆出面作了更正:听小妮子瞎掰呢,当时你只知道哇哇大哭,不住声。刚刚出生的小孩子光哭不流泪,你却也哭也流泪。外婆还说我的到来耽误了全家人的早饭,开饭时都到晌午了。日上三竿,村子里的妇女都跑到我家来,麻雀似地站满了一院子,叽叽喳喳地议论我的下半身。
我善良矮小的乡下外婆,那第一个迎接我和人间的动植物见面的人,伴随着2002年炽热的七月,已经悄悄地远走。临死前,她发着摄氏42度的高烧不退,喃喃自语:唉。见不到外孙了哟。——接到消息的那天我正在外地出差,望着远处一座工厂上空冒出的青烟,我知道我的外婆正化作它的形象被风吹远。我想哭,却怎么也哭不出。我是一个不肖的外孙。
这些年来,我在远离故土的异乡奔波,爱着自己也爱着别人。闲暇里,只要一听到瞎子阿炳的音乐,每一次都会泪流满面。是的,每一次。而面对远方亲人的离去,却表现出了如此惊人的麻木和冷漠。我的外婆,她颠着旧时代的小脚,沿着沙河岸边起伏的荫柳,吃力地走向另一个世界。
一个多月过去,为了这件事,我的母亲至今不理睬我。我一遍遍打电话给另一座城市,都是无人接线的拒绝。这让我感到内心的懊悔与某种剌痛。
在这样一个北方处暑的夜晚,我坐在电脑前,一遍遍播放着瞎子阿炳哀婉的二胡声。我知道这一次,我眼里汹涌的泪水不仅仅因为阿炳伟大的民间音乐。一曲二胡,它制造不出心灵这么巨大的塌方。
窗外是渐渐袭来的秋天,天色开始明亮了,妻子均匀地呼吸声来自另一间卧室,与书房隔着一道墙壁。她正在幸福地怀孕,为每一次胎心的跳动而激动地发出慌乱的呓语。
两个月后,我将成为一个活泼可爱的小生命的父亲。但是亲爱的妻子,你能告诉我,这一切与外婆的离去,有什么必然的勾连么?我知道你说不清楚,那么谁能告诉我呢。
我永远忘不了那年冬天,一辆拉家具的马车消失在白茫茫的远方,村路边的土沟里,开满了瑟瑟的芦花。我和黑狗朝马车消失的方向拼命追赶,我大声地哭泣,黑狗汪汪地叫个不停,后来干脆一起倒在了雪水里。两个爷爷使出了平时拉大锯的力气拉我,把我抬放到一片顺手扯来的芦花上。但是我不听,又跑到刚刚被我暖热的雪水里继续打滚。
那时候的村庄像一块柔软的月光,把我紧紧搂抱。
我感到长长的狗舌头在耳边不停地唠叨和安慰,热烘烘散发着阵阵泥土的腥气。
那一天,田野上一幢被废弃的茅草棚里,吊死了一个再也忍不住饥饿的人。当村子里的人把他从木门上解下来时,他的身体变得像一片树叶子一样轻,差点被风吹起来。
当天上午,人们打制了一口简陋的棺材,把那个人就地埋葬。有个好心的老太太用草纸剪出一串钱,放入他大张的嘴巴里。二爷紧紧牵着我的手,让我目睹了乡村葬礼的整个过程。我看到雪地上挖出一个深深的土坑,里面躺着一个人。当第一锹土落到他失血的脸上,他的牙齿叭地一下咬住了那串纸钱,像生命咬住了最初的一声叫喊。
(原载《山东文学》2003年第3期“周蓬桦散文小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