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园子里的葵花都干死了。”
二爷一边咝咝溜溜地喝玉米粥,一边漫不经心地说。在吃饭的时候说点什么,哪怕是关于一只蚂蚁的事情也行。否则那一顿饭就会变得索然无味。如果我们爷仨个谁也不说一句话,屋子里就只剩下喝粥的声音了,越听越不好听。
在搬入苹果园之前,我们和村子里的人一道吃饭。
说来特别有趣——我们村里的人都爱端着碗到大街上吃饭,大家找个墙角就地蹲下,一边说话一边吃各自碗里的食物:两个窝头、一块咸菜,一碗糊粥,或者两块红薯。
尤其是到了暖融融的春天,家家户户,几乎倾巢出动,一律端着碗到村街上吃饭。有时正吃着饭,突然有一辆牛车经过,在饭碗前拉下几滩牛屎,牛蹄子踩起一缕灰尘,飞到碗里。
我永远忘不了那年发生的一件事:
我正和爷爷在村街上吃饭,明显地感到气温自地下冉冉上升,我的头顶飞着一团春天草木的香气。我一边喝粥,一边把目光投向一户人家门口的水井。井沿光滑,上面趴着一只辘轱,看上去像只赖蛤蟆。
——突然,从身后的胡同里跑出两个一高一矮的男人,他们差点踩翻了我面前的木碗,一溜风地朝村北的一条街上奔跑。猫着腰。紧接着,不等我醒过神来,身后的胡同里就传来一阵女人哇哇的哭声。
这个模样俊俏的女人,全身赤裸,跑到了村街上。
她似乎疯了,嘴里发出哇哇的嘶叫,显然是在追赶那两个男人的,而那两个身强力壮的家伙早已跑得无影无踪。她的出现,令所有在场的人都惊愕地停下了手中的筷子,张开空空的嘴巴。
我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只知道周围掀起一阵不安的骚动。在从人们嘴里发出的阵阵惊叹里,我隐隐地感到发生了一件很可耻的事情。回到屋子,我听到爷爷对二爷说:“福成的老婆,今晚被人欺负了。”“孬种。他们欺负一个哑巴……”我二爷愤愤地骂道。
当天夜里,我躺在土炕上,回忆着晚饭时发生的事情,内心十分恐惧。我受了很大的刺激。那是我第一次目睹到一个少妇赤裸的身体,它让我感到羞耻。这种羞耻感竟然延续下来,到今天,化成了一腔对故土难捺的憎恶。
那是一种复杂万分的情绪:常常,在我抒发对童年乡村生活依依不舍的情怀时,一股对野蛮的仇恨力量会像八月的河水一样泛涨上来,将美丽的记忆之坝冲得一塌糊涂。
沙河上空,那一轮明晃晃的月亮可以作证。
苹果园里,大片金黄枯死的葵花也可以作证。
那件事发生不久,我们把家搬到了苹果园。当然,我们搬家这件事与那件事毫无关系,如果没有那件事,我们还是要把家搬到苹果园。
它离村子有二里多路,途中要经过大片坟地和一片打麦场。打那以后,我们吃饭的时候就失去了往常的热闹。一张小木桌上,摆放着三只寂寞的碗。
后来村子里又发生了两件丑闻,平均半个月发生了一件:一、村子里著名的小偷六指偷了一个孤老太太的羊,并用羊皮做了个棉袄,结果被细心的老太太认了出来;二、看守瓜园的那个瘦老头干巴三调戏了前来送饭的儿媳。等等,等等。但它们都似乎与我的生命无关。在我看来,它们就像是一篇关于乡村生活的神话传说,汹涌骚动的原始情欲理应成为必不可少的内容之一。
多年过去了,惟有哑婶遭受污辱后的追喊声让我时常忧愤。她惊慌失措的影子穿越时间的屏障,扑到我的书桌上化成了一缕忧伤的叹息。
离开村子以后,我有好长时间没有见过哑婶。我只知道她确实长得很俊俏,不然也就不会遭遇那场劫难。爷爷们因忙于果园里的劳动,也很快和村里人一样,把那件事快忘光了。再说,有些事你记着没用。有些事你记着,只能伤害你自己,不如把它埋在记忆里,永远不要碰。
我只是隐隐地听说,有几个老光棍被叫到大队部接受调查。那些光棍汉们像是商量好了似的,异口同声地否认是自己作了孽。有的对天盟誓,嗷声大叫,用脑袋撞墙,抽下裤腰带上吊。这件事最终成了一桩悬案。那时候,我们村的悬案很多,时间越长,悬的越高。
哑婶的男人,我的本家叔叔周福成是个牛倌。他对这件事表现出了惊人的大度。惟一的改变是他也搬出了村子,把家安到了村外的饲养棚里。这个饲养棚离苹果园很近,近得能闻见牛粪的气味随风舞蹈的阵阵亲切。
一天,一头年幼的小母牛不知怎么的死掉了,他杀了小母牛然后煮了一锅小母牛肉。我看到的情景是,他端着一碗小母牛肉来到了苹果园,用一只豁了嘴的黑碗盛着。我听到爷爷在与他谈了好长时间的天气和牛的成长问题。我坐在木凳子上,大口大口地吃他送来的小母牛肉。忽然,我爷爷小声地冒出的一句话让我支愣起了耳朵:“福成,那两个坏蛋找到了吗?”
周福成长着一脸黑锅底似的皱纹,咧嘴笑了笑,“嘿!它娘的,哪那么好找去?嘿——”他说。
接着,我听到周福成的嘴里还吐出一段慷慨大方的言辞:“算了吧。反正这女人也是白捡的。那年冬上,她要是不自个儿跑到我的牛圈里,我还不是照样打光棍呀!操,再说了,也没损失啥呀!你说呢长太叔?这件事就让它拉倒吧!”
我爷爷听了周福成的话,表示赞同:“就是啊,就是……日子该咋过咋过。”
“嗯!”
周福成愉快地答应着。“长太叔,没事吧?没事我得走了,今天的草料还没铡呢。它娘的,干不完的活。我操!”说完,周福成就拿着他带来的碗,揣在怀里,一晃一晃地离开了苹果园。
我再次看清了,是只黑碗。还豁了一个口子。
那一天,他还带来了一袋葵花籽,说是哑婶去年种的葵花收获了。让我们尝尝。不知怎的,一听是哑婶种的葵花,一家人都没有去动它的念头。我们不忍心用牙磕它。
黄昏,我们三个人一道把它种在屋后的一片空地里了,于是,在春天茁壮的阳光下,苹果园里就多了一片金黄的葵花林。
我至今对葵花留有美好的记忆。它在风中长得很快,它的头会不停地转动,跟随阳光的方向奔跑。而且,它会长得很高,比高粱还高。在大片身高相等的苹果树丛中,它显得出类拔萃。那时候,我常常钻到葵花林中,好奇地想:这叫庄稼呢,还是叫树呢。
我曾用镰刀砍下一株年幼的葵花,看到从细长的葵花杆里涌出一股植物的液体。味道腥甜而又浓郁。我被这味道弄得头昏了,倒在苹果树下睡了整整一个晌午。
阳光懒洋洋地照耀着我,直到把我晒醒了,我额头发热,全身都是湿漉漉的汗水。我睁开眼睛,不经意地瞟了一眼不远处的饲养棚,看到周褔成躬身劳作的影子:他手持一根长长的木棍子,在往石槽里搅拌牛饲料呢,很吃力。哑婶挺着高高隆起的肚子,靠着牛栏,在晒太阳。阳光在她脚下的露珠里,一闪一闪地发出光芒。
她眯着眼,微微笑着,一脸妩媚的表情。
“呵,园子里的葵花都干死了”。
立冬那天,我的二爷这样说。我和爷爷都没理他,继续喝着碗里的玉米粥。满屋子都是好笑的喝粥声:咝溜——咝溜——咝溜——
过了一会,二爷又蹦出一句:“昨晚,福成的老婆生了。是个丫头。”
那口气,就像说一头老母牛生下了一头小母牛。
(原载《散文》月刊2004年第2期,《散文选刊》2003年第6期转载,收入2003年《布老虎散文》丛刊,春之卷,百花文艺出版社《2004年散文精选》、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年年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