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贾迪挑灯夜战,分别给裴太守和蔡卓文、孙维古写了一封信。第二日一大早,便进了汴京城,将信件托濮阳郡王送出之后,又即刻赶往延安郡王的府邸。
那延安郡王赵煦听贾迪讲完缘由,想了一想,“这件事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明日即觐见父皇。”贾迪本要问问赵煦准备怎么说,但赵煦却又笑道,“子虚不用担心,本王自有妙计,到时即知分晓。倒是本王这里有一件关于办学的事情,正想去狮子山找子虚商议呢,没想到子虚今日便来了。来人啦,快去请陶先生。”
自从觉民义学院成立以后,因为地方选在城外,赵煦去的时候不是很多,但每月总有一两次。每次去了,都会带上若干物事等,显见还是极为在意和上心的。而且,赵煦也很懂事,极少过问学院的内部具体事务,放手让贾迪去干。贾迪有什么需求和建议,赵煦也基本上满口答应和全力支持。这位年纪虽不大,但聪明伶俐、平易近人的未来帝王,贾迪还是颇有好感的。
见赵煦满口应承,说什么自有妙计,又叫人请什么陶先生,贾迪只好暂且抛开刚才为白话堂的担心,静静的坐在椅子上。
不一会儿,一名衣着华贵、气度雍容的中年人缓步走进书房。贾迪开始还以为又是商学堂或工学堂某一教员人选需要自己“面试”,但一看便知道,这个陶先生属于那种非富即贵之类的人,正感纳闷。
这马先生见过赵煦之后,已经朝自己施礼了,“这位想必就是名动天下,筹办义学,推陈出新,造福桑梓的贾公子吧。鄙人陶葆,早就听闻公子大名,今日得见,荣幸之至。”
贾迪急忙回礼,心里却暗暗吃惊,对此人的来头不由有了几分好奇。此人刚才的话,语气恭谨,用语借用了圣上对白话堂的褒奖之语,显见此人消息灵通,善于交际,但其态度不卑不亢,沉稳大方,站在延安郡王面前丝毫没有局促之感。赵煦称之为先生,显然不是官宦之人,从年龄上来讲,四五十岁,也不是那种退休老干部;要是世外高人嘛,也不像,其衣着虽然谈不上华丽,但观其用料、做工,都十分考究,而且其身上的饰物看上去也不是那种街头小摊上的货色,儒雅背后隐隐有富贵之气。
赵煦在一旁笑道,“子虚不是那种拘于俗礼的酸腐之辈,也不是宫中那些狗眼看人低、喜欢阿谀奉承的奴才,陶先生大可不必如此客套。”
那陶葆笑了笑,,对着赵煦和贾迪拱拱手,“王爷,刚才的话,有圣上说的,也有来老百姓说的,可都是句句有来历,在下并没有胡诌。”
贾迪感觉,仿佛这个陶葆请过“私家侦探”对自己做过调查一样,谦虚了几句,便问,“刚才王爷说有事情商议,想必是和陶先生有关吧。我虽与陶先生初次见面,但观陶先生的风采,陶先生定不是寻常之人,但不知有何事,竟用得着区区在下?”
那陶葆没有接话,微笑不语,只是看看贾迪,又看看延安郡王赵煦。赵煦见状,装着沉吟了片刻,说道,“其实是这么一回事。”
原来,陶葆想将族中一些子弟送到觉民义学院读书。因为,贾迪秉承宋神宗赵琐的旨意,创办义学,乃是以教授白话文为主,兼着文言文和一些杂学,以便起到“发动民众、推动新法”的作用。所以,贾迪只招收“贫苦大众”。觉民义学院开办没多久,有些眼瞅着学院乃是由延安郡王做“院长”,又一切免费,都托人找到贾迪说项,希望将自己的族中落魄子弟送进来。但贾迪考虑到这些人都是有很多族田族产支撑着的,花钱读书还是可以做得到的,便借着主要教授白话文将绝大数婉拒了。弄得后来,汴京城中就有言,“黄州来的小儿,喜欢舔泥腿子,有欺世盗名之嫌”。赵煦也是知道此事的,还曾狠狠训斥过几人。所以,此次自己来和贾迪说这个事情,赵煦开始还是有些“不好意思”的。
这陶葆家族世代经商,传到陶葆之后。陶葆,凭借自己的精明过人和祖上的财富积累,将家族的生意翻了几倍,其陶氏钱庄、绸庄、当铺什么的,几乎是遍布江浙一带,近几年还入了川。要知道,江浙一代乃是大宋最为富腴之处,朝廷大半赋税皆来自于此。陶家的财富可见一般。商人最是能长袖善舞,这陶葆更不例外。靠着家族累世的人脉和雄厚的财力,陶葆结交了不少士子清流,朝中官员和皇亲国戚。就连延安郡王赵煦,也受过陶葆的情,上次给父皇宋神宗赵琐的寿礼,就是托其采办的。
陶葆原先在杭州就因为《西厢记》听说过贾迪,听说过黄州白话堂。年关将至,陶葆这次进京“联络感情”,又听说了其在宋神宗的授意下,由赵煦“牵头”,创办觉民义学堂,。一向走官商结合道路的陶葆,对这个学院浓厚的官方或皇室背景,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前些天,陶葆到延安郡王这里来请安送礼,听赵煦主动谈到了义学院,言语间对学院很是看重,心中更是留意了。回去之后,找人一打听,再一琢磨:这延安郡王赵煦,是大家暗中公认的皇位继承热门人选,现在由宋神宗首肯,搞这个学院,还设置了什么商学堂和工学堂,其中用意“颇深”。自己若是从族中挑选几名人选,送到这个学院读书,岂不是暗中又紧紧搭上了延安郡王这条线?而且以后若是其登基,那族中这些在学院里读过书的子弟,因着这层“师生”关系,再加上家族的势力,岂不是大有作为,从而对家族也大有帮助?
想好之后,陶葆又忍痛拿出四颗硕大的夜明珠,两块圆润的玉璧,再加上若干珍奇,来到王府。赵煦要卖这个情面,觉得也不是什么大事,当然没有意见。但却知道贾迪是不愿招收像陶葆这样有钱人家族的子弟的,虽然自己定了,贾迪不会阻拦,但还是需要和贾迪说一声,便对陶葆说,“正巧我这几日也打算去学院看看,陶先生回去准备一下,明日便随我去狮子山走走吧。”。谁知这二人正在书房谈论着,贾迪就登门而来了。
贾迪听完赵煦的解释之后,才知道陶葆的身份,不由好奇的问,“陶先生如此看得起这个义学院,贾某荣幸之至。莫说有王爷的首肯,就冲着陶先生对学院的赏识,贾某本人也是十分欢迎的陶先生族中的子弟的。但学院主要乃是教授白话文和一些粗浅的杂学,陶先生族中的子弟怕是学不到多少东西呢。就只怕把他们的大好青春和前程给耽误了。”
陶葆听完赵煦的一番说辞之后,并没有急着开口,等到贾迪表态之后,才笑着说道,“哪里哪里。贾公子在黄州办的白话堂,开启民智,助人向上,用意良苦,成绩斐然,声名远播,圣上可是下旨褒奖了。鄙人家族本是世代经商,族中那些不争气孩儿们,也是不求上进,无意仕途,只知道钱财货物,买进卖出。以前进过学堂,但大都不愿学那些诗文,以至于有些连字也不识几个,弄得连账本都看不明白。但其中偏偏又有几个极具生意头脑,鄙人不忍见其就这样荒废,常常叹息。恰好公子创办的此类学院,不讲深奥的经书子集,重在让人能读书识字。鄙人听闻之后,只觉眼前一亮,豁然开朗,这才央请王爷出面,希望贾公子恩准,收下他们。”
贾迪听了,觉得陶葆这一番话解释也算是合情合理,便说道,“子虚以前只收穷人家的孩子。本以为只有穷人才接受白话文教学。今日听陶先生此言,才发现原来这世上还有很多人需要这样的教育模式。陶先生家中,既然世代经商,族中子弟又多是经商之才,何不到时候到商学堂来读书?”
“商学堂?”陶葆一愣。觉民义学院此刻还没有正式设立商学堂和工学堂,其校舍什么的都还在修建之中,对外也没有做什么宣传。陶葆不知道也很正常。
贾迪看了赵煦一眼,当即便简要的介绍了一下,学院下属商学堂和工学堂的一些情况,以及自己增设的目的和用意。
陶葆听了,作为一名处于民间的商人,开始之时的纯粹的“利用”心态,顿时转变为一阵震撼和激动。自己这么多年来打交道的那些达官贵人、皇亲国亲,除了将民间的商业和手工业视做摇钱树,视做享乐之保障,视作繁荣之象征,有几个真正关心、扶持过?顶多只是口头上说一说。而且,由“拗相公”王安石掀起的新法,虽然讲是讲要开源,要重视、发展经济,但实际上是更多的是争利,更多的为了国库,何曾站在商人和工匠的立场考虑过?
沉吟片刻,陶葆说道,“贾公子能够有这样的眼光和作为,鄙人作为一名商人,真是既佩服又感动!这商学堂和工学堂,依鄙人的见识,应该是古往今来所未曾有过的,而且其中又涉及到行业中具体的情况,定是需要大量的人手和资料。鄙人不才,在江浙一带还算略有根基。公子若是有什么需要的,鄙人或许可以帮得上一二,到时还请吩咐。”
贾迪听陶葆这么说,心中大喜,“陶先生不愧是江南首富,不但见识不凡,而且古道热肠!”顿了顿,想到赵煦在场,硬生生把有些话压住,“陶先生族中的那些子弟,我们觉民义学院的商学堂欢迎得很!不知陶先生在京城盘桓几日,有空,还请到狮子山一访。贾某有些事情还想向您样这位大行家请教。”当然是不是首富,赵煦没有说,贾迪也不知道,更没有看过宋朝福布斯,纯属“吹捧”。
“公子过奖了!鄙人一定前往狮子山一访。”陶葆以一种发自内心的钦佩语气恭谨的答道。
赵煦在一旁笑着说,“本来是介绍几个学员,想不到却找了个大行家来指导。子虚,本王这个院长还不算太尸位素餐吧?”
贾迪见惯了赵煦这种玩笑,嘴上很恭谨的回答着,心里却也在发笑:这么急于表现,难怪以后长大亲政了,逆反心理那么重,将旧党几乎全部给赶跑了。
陶葆见赵煦也称赞自己是大行家,急忙谦虚,“鄙人哪敢班门弄斧,在王爷和贾公子面前孟浪。只不过因为王爷和贾公子增设商学堂和工学堂的壮举,心里钦佩感动万分,希望能够惟马首是瞻,略尽绵力罢了。”
“呵呵,陶先生不用捧本王了。本王虽然还是个孩子,但也有自知之明。这些都是子虚想出来的,本王只不过是帮着谋划一下罢了。”赵煦因为看惯了这个江南首富虚伪的谦恭,今日还是第一次看到其真情流露,内心有种莫名的高兴。笑了几声,又说道,“我知道陶先生事情很多。但既然子虚相邀,陶先生现在又答应了,那一定是要去狮子山的哦。我这里就不留吃饭了,陶先生可以回去好好想想怎么指教。呵呵。”
陶葆知机,立刻告辞。
待陶葆走后,赵煦收起笑容,对贾迪说道:“子虚,你看此人怎么样?”
贾迪不做多想,“按照王爷所说,此人既然是江南巨富,祖上又是世代经商,对商学堂的建立和运作,应该会有较大的助益。”
赵煦抿着嘴,沉默了一下,“刚才,子虚不是想问我如何向父皇说白话堂的事情么?我想,向父皇说,白话堂的所作所为乃是我的意思。”
什么?贾迪差点当机,“王爷这样一力承担,是否有些不妥?圣上要是迁怒于王爷,又或者是大臣们议论王爷干政,那我和白话堂所有学员都心有不安。”
赵煦笑着摇摇头,“我是说我的意思是这样说。至于具体怎么说,肯定是有技巧和方法的。”
贾迪以探询的眼神看着赵煦,心中嘀咕:难道你准备像我一样忽悠你老爸?但你有这样的技巧和方法么?
赵煦顿了顿,看着贾迪,“不过,本王可能到时候会占子虚一点小便宜,到时候子虚可不要舍不得哦。”
贾迪当即笑道,“王爷要什么,只管说一声。就是在下这颗项上人头,也尽管拿去。”
赵煦微微一笑,“那倒不至于。不过,也许是本王当院长当上了瘾,想也当当白话堂的院长。到时候,我会说,我自从担任觉民义学院的院长之后,对于父皇褒奖的白话堂也很留意,与白话堂的师生也常有书信来往。子虚也希望我能够给与关心、支持和指导。恰好,前段时间黄州有些官员不体民情,于新法的执行中多有偏差,我在白话堂传来的书信中得知此事之后,便在回信中讲了一下自己的看法。结果,白话堂的师生们才会有那些举措。”
贾迪静静的听了,知道赵煦在和他老子的谈话中,肯定会借机提出要自己出任白话堂“院长”,一来证明自己确实对他老子褒奖的这个白话堂很高兴趣,甚至常有书信来往,二来表示事情确实是由他而起,此刻他要出来承担责任,三来通过自己担任院长一事,含蓄的表明自己的立场,一定程度上“压住”群臣。当然,至于还有什么四,五、六,贾迪隐隐有感觉,但一时说不上来。你当就当吧。怎么利用,那是很遥远变数很大的事情。难道你还能天天往黄州跑?当然,名义上白话堂算是被你收编了,你也算是抢占了一个制高点,那些学员会念着你的情,你还博了好名声。
救人要紧,贾迪想了想,笑着说“如果那些学员和纯笙他们全都安然无恙,我想他们会记着你这个院长一辈子的。”言外之意,就是非常赞同赵煦当这个院长,但同时也委婉的提出了要求——所有人员要“安然无恙”。
赵煦点点头,“这些学员,有什么错呢?错的是那些庸官!子虚开始就说了,希望蔡卓文等人不受一点影响,哪怕是仕途上的,我想了一下,暂时就这个法子,就在白话堂挂个名。子虚还请不要多心啊。”
“怎么会呢?其实,我倒真希望,王爷能够做这个院长,多多关心和支持。那些学员啊,以后还不知道会闹出什么呢?没有王爷的扶持,我怕以后会碰到更多的事情。”
“呵呵,子虚还怕出事情么?开启民智、发动民众,这可是子虚的首创啊!父皇还有很感兴趣的,本王也是一样。”赵煦说着,突然发出一声与自己年龄不相称的感叹,“哎!我常常听说,很多官员胡乱推行,把好好的新法都弄得走样了,结果朝廷争执不休,百姓苦不堪言。要是天下多几个白话堂这样的,该多好啊。子虚,现在国库吃紧,如果我们能够筹到一笔款项,那是不是就多几个白话堂呢?”
贾迪听了赵煦这一番老成之言,意识到,原来赵煦打上了陶葆的主意,怪不得会答应陶葆向我推荐学员,怪不得问我对此人怎么看!原来赵煦不单单只是想当白话堂的院长!又原来,赵煦不单单只是想当一个普通意义上的学院院长!
贾迪看着这个外表还是个小孩般的赵煦,心中不由暗问:难道你们帝王家就出这种早熟的政治天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