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迪因为苏东坡的一席诚挚的话语,心中隐隐的一些压抑一扫而空,感觉似乎回到了未来,再没有一丝不适和拘束。不,是回到了未来那激扬文字的恰同学少年时。
苏东坡也何尝欣喜,旧日好友天隔一方,自己孤身一人在黄州,虽有联系,但路长信短,且来回数月,只能说是聊胜于无罢了。又虽说有当地士绅,多加照拂,时时宴请,但同喝杯中酒,难言心中意,只不过勉强说说话,解解闷。又虽说古来贤者多寂寞,但或登高凭栏,或浮舟扣舷,或夜阑时,或酒醒后,那种孤独感却总是无法从心底拂去。如今,遇到贾迪这般不羁俗物,志趣高远的人,还结识为友,怎么不喜出望外呢。
马车驶得并不快,至少在坐惯了汽车的贾迪看来。老马体弱力衰,道路坑坑洼洼。所以,两人谈了这么久,马车才刚刚进入镇子。因为自己还没完全掌握古代发音,这几天又忙着学习繁体字,贾迪还没有到过镇上呢。此刻,听到外面的众多声响,贾迪不由撩开帘子,微微探头,四处张望。这样的小镇,就是在宋朝也是算很小的,要不然苏东坡不会被发落至此,和后来的那些大都市比起来,那更是是天壤之别。很小的街道上,几个屈指可数的店铺,稀稀拉拉的路人。一个草棚,三张木桌,一个伙计坐在泥巴砌成的灶膛边,这是贾迪看到的最为简陋的路边摊。苏东坡在一旁笑道,“子虚,此地想必还没有你家乡热闹。”贾迪点点头,轻声说道,“倒也差不多。东坡兄,小弟听说汴京乃是第一等繁华地,人口逾百万,店铺数千家,可是真的?”贾迪有时候,真的无法想像为何千年前的开封竟然有如此的规模和气象,就算有《东京梦华录》明确记载,还有《清明上河图》等图证,但终觉得也许是古人不怎么注意数据精确性的问题,下笔只求流畅而有气势。“子虚,所言不虚。汴京不但繁华似锦,更有众多饱学之士,名绅大儒,才子佳人,能工巧匠,子虚从海外而来,当择机游览一番。”苏东坡端坐在车厢内,微闭着双眼,缓缓沉声说到。
贾迪,突然之间觉得极其悲哀,又异常愤怒。千古名士,就因为党祸的波及,以团练副使的闲散职位置于黄州。职位低下且尴尬,地方偏僻且荒芜。这些都不要紧,对一个天性乐观,志趣高绝的文豪来说,这都算不上什么!但大凡文人怕寂寞,不是没有酒宴,没有歌舞的寂寞,而是没有二三同道中人同层次倾诉、交流的寂寞。你不是有学识,有才情么?好!我把你放在黄州。那里的人或许会尊敬你,或许会仰慕你,但他们绝对绝对不能和你坐而论道、吟诗作对,你可以一个人高高地在台上表演、疯狂,但当你发觉台下的观众只是一些麻木的看客的时候,你才发觉,你的婉转唱腔,你的翩翩舞姿,其实至始至终都只是自己在听,自己在看,你才发觉,其实你只是在病态的自恋自怜。是的,你还可以写信。但你一年能写几封呢?你平时呢?你要么自己一个人关在屋子里,自己对那个真实高贵的自我倾诉、交流,要么就把那个真实高贵的自我抛弃,泯然于众人,和屠户喝酒,和渔户烤鱼,和所谓的乡绅唱和!这样的变相圈禁对身边这位现在号称东坡居士的文人来说,是多么阴毒,多么残忍。贾迪不由联想到了古时候一种牢狱里偷杀犯人的做法,把犯人绑起来,然后用被水泡过的牛皮纸覆盖在你的面部,一层一层又一层,隔绝通气,最后犯人窒息而亡!贬置于黄州,对于注重精神生活的苏东坡而言,估计也有同样的功效吧?只不过通气还没有完全隔绝,苏东坡还可以与外界通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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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早已出了小镇。少了行人的阻碍,车夫狠狠的抽了一鞭,马车又快了许多。突然加速带来的猛烈摇晃,将贾迪从思想的噩梦中惊醒,扭头一看。苏东坡正稳稳的坐着,一脸淡然地望着自己,“子虚,在这颠簸的马车上也能入神,颇有我当年的风范啊。”
“当年?东坡兄很老了么?”贾迪伸了伸懒腰,转口问道“怎地还没到啊?”
“子虚,何不撩开身边的窗帘,往外看看。”苏东坡撩了撩窗帘,一阵清风吹进来,又带走了车厢里的沉闷。
此时,只听那个李化“吁——”的一声,一阵马儿嘶叫声中,马车猛然停了下来。两人刚起身,李化已揭开门帘,一手伸到苏东坡边,侧身一旁。等到苏东坡慢慢走下马车之后,贾迪谢绝了李化的搀扶,纵身跳了下来。门前一个男仆,快步跑上前来,一弯腰,“东坡居士,我家老爷和几位客人正在后花园等着您——们呢?”说罢,把手一摆,在前面引路。
贾迪走在鹅卵石铺就的小径上,不住的打量着周围的古建筑。亭台楼阁,鱼池花圃。。。。。。不知怎地,贾迪独独想到了李后主的那句“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物是人非的感叹后面是迷离的时空感,整个人顿时变得深沉起来,跟在苏东坡后面,迈着四方步,曲曲转转,低着头越过几株大树,些许花丛,缓缓踱进此间的后花园。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怀仁兄,当日,玉人在前,想必古人的这句诗词不敢忘吧?呵呵。”一头戴方帽之老人,拖着长袍,拖着腔调,正摇头晃脑地对着一身别着玉簪,手拿绸扇的年轻人取笑道。突然看到苏东坡,忙着站起身,一鞠躬,“东坡居士,大驾光临,老朽有失远迎,有失远迎。”贾迪,仔细一看,这大概就是王员外吧,松弛的笑脸,几根半黑半白的胡须拖在肥掂掂的下巴下。其余人等也纷纷上前拜见。“员外和大家客气了,东坡早已离开庙堂,不问政事,只是一待罪闲散之老者罢了,何须如此多礼。”苏东坡摆摆手,携着贾迪的手,“这位是老朽前日认识的青年才俊,贾迪,子虚小弟。”贾迪只好和众人一番寒暄。半响,众人方才落座。一旁的下人早已撤去茶具,换上美酒佳肴。
众人一边吃着酒,一边高谈阔论。。无非是些圣人曰,圣人云,文绉绉的东西,中间偶尔穿插着名诗美词,当然也少不了又有对苏东坡的恭维和称颂。苏东坡似乎习以为常,司空见惯,一边搭讪着,一边且尽杯中酒。贾迪,本来以前在后世的聚会中也不怎么喜欢说话,自从那夜星空中穿越到宋代来,还是第一次参加这样的文士雅集,直觉耳边尽是子乎者也,乱哄哄的,更不怎么说话了,只顾埋头吃菜喝酒。
这时,刚才那位被众人取笑的年轻人,端着酒杯,走到贾迪跟前,“这位子虚兄,如此年轻,能得东坡居士青睐,定是经纶满腹、文采飞扬,在下,石怀仁,黄州人士,但不知子虚兄仙乡何处?”贾迪,忙站起身来,端起酒杯,“怀仁兄过奖了,在下来自东海外一荒岛,哪里有什么满腹经论、飞扬文采,只不过有满肚子酒菜罢了。”“哈哈,子虚兄太过谦了,太过谦了,我观子虚兄,气质非凡,前途不可限量,在此一杯薄酒,先敬祝子虚兄他日高中,汴京观花。”“岂敢岂敢,在下不才,先干为敬,还望怀仁兄日后,多多提携。”贾迪,拿出后世的那一套,仰着脖子,空了酒杯。
“好!在下,平素最仰慕子虚兄这样的性情豪爽、风liu倜傥的才子了,也来借花献佛,凑个热闹,与子虚浮一大白!”
又来一个文化人,贾迪苦笑道,只好又一饮而尽。如此这般,一圈下来,一连六七大杯下肚。众人顿时齐声称赞,苏东坡在一旁也不由叫了一声“子虚,壮饮哉!”此时,其间一人笑道:“子虚兄,饮酒如此风liu,想必文采亦风liu无比吧。”呵呵,来了,你们这些老祖宗啊,好说歹说,灌了我喝了几杯,就开始慢慢套底来了,把那些炎黄子孙都带坏了!贾迪,起身摇了摇头,知道难免会有这遭,假作酒力不支,头昏脑涨,“在下,来自东海外,自幼才疏学浅,只知一些村言俚语,怎比得在座各位啊。”一边说着,一边负手于背,想到后世的一首歌词,朝着夜空,慢慢吟道:
冷冷清风飘雪渐厚
鞋踏破路湿透
远远青山飞絮弱柳
曾独醉病消瘦
渺渺世间轻飘送乐韵
人独舞乱衣鬓
思绪抛却似虚如真
深院内旧梦复浮沉
生关死结与酒同饮
皓空中孤月又繁星
(此歌为《石头记》,歌词原作者为陈少琪,演唱者为黄耀明,我去掉前面句子里的一些字,和后面的歌词,将“焉知那笑黡藏泪印”改为“皓空中孤月又繁星”,在此向陈少琪和黄耀明,还有作曲者刘以达表示感谢,)
众人开始还在猜测这是什么词牌,但很快就沉浸于意境当中,或感怀身世际遇,或想着那一段未了情,半晌,方才回味过来,连声叫好。苏东坡大笑道:“子虚,此首词意境悠深,令兄玩味不止,他日必传至汴京,传至天下!但,不知是何词牌?”只见轻启嘴,漫言道:“此首词牌乃是在下家乡处所创,名为“石头记”。”
好一个石头记!众人又是一番称赞!不知是谁提议,将这首词交给请来的云儿姑娘,令其填曲歌之。云儿姑娘,就是前文提到的,笑讽车夫李化的那个丹露院头牌,此刻早已是被请来,准备晚间上来歌舞助兴。
好一会儿,一个头戴玉钗,肩披绸带的白衣女子,从不知处款款走来,后面跟着两个乐师。只见那女子,风情万种的向众人行了个礼,婉转说道,“各位官人,如此美词,云儿,读之不觉怅然,深深迷之。但词牌石头记,云儿乃是第一次见到。云儿虽可歌舞之,但恐不能尽美,不知这位贾公子,可否赐教一二,奴家在此先谢过。”
此时贾迪也有了几分醉意,放肆地打量着这个自己生平第一次见到的歌妓。也许是现代的美女见多了,也许是审美标准不同,这个云儿也没什么过人的姿色,只不过是眉目清秀,身材苗条,盼顾之间,较为风情罢了。再看看众人,微微沉吟地看着自己,似乎也很期盼。呵呵,难不成,吃完饭,喝完酒,又要唱卡拉OK?
“麦克!”只听贾迪大叫一声,走到了中间,“这首“石头记”乃在下家乡所有,在下家乡乃在海外,韵律恐与大陆多有不同,还望各位多多指正。”
这是贾迪的习惯,唱歌要microphon的时候,不说“麦克风”,而说“麦克”。当然,宋朝是没有什么麦克风的。
贾迪,习惯性的嚷了一下,借此清了清嗓子,仔细回想一番,开始凭记忆唱了起来。虽然,贾迪唱功不怎样,但这首歌曲本就舒缓,又不知模仿过多少遍,加之,此刻酒上心头,所以不但毫无结巴,而且换气自然,将一首《石头记》唱得是缠mian悱恻,声情并茂,引得众人又是一阵叫好。
唱到最后,贾迪停了一下,竟无法生忍,自然而然地将后面的歌词也唱了出来
丝丝点点计算
偏偏相差太远
兜兜转转
化作段段尘缘
纷纷扰扰作嫁
春xiao恋恋变挂
真真假假
悉悲欢恩怨原是诈
花色香皆看化
一曲唱罢,只见贾迪缓缓从花丛中转过身,白皙的脸上泛着微红,在后世看来虽谈不上多英俊,但眼神迷离而又悠远,白袍微微随风飞扬,竟似飘飘欲仙,众人一时竟呆住了。
“子虚兄,才情飞扬,不知后面又是何词?”苏东坡代着众人问道。
总不能说是石头记后传吧?贾迪上前应道,“这是小弟临时有感而随意歌之。”
苏东坡也一怔,不想贾迪有此才情,赞道“好一个临时有感,随意歌之,非真才学,真性情不能也。如此真才学,真性情,东坡把酒一杯。”
听得此言,一旁的云儿姑娘也不由上前一拜,赞道,“适才,这首《石头记》时而低转,时而高亢,奴家细细听着,一时竟入迷了。不想,贾公子后来又起兴而歌,又将奴家心中对那首《石头记》的体味恰恰唱了出来。奴家真是好生佩服。且斗胆,敬公子一杯。”
众人也笑道,“正是,正是,我等心中体味亦被子虚唱出。酒逢知己千杯少,我等也当浮一大白。”
贾迪正端着酒杯,和苏东坡把酒言欢,见如此,又少不得谦虚几句,诸如“子虚不才”、“酒后率性”此类的。
之后,众人又用着新上的酒菜。一阵丝弦响起,云儿姑娘轻点玉足,飞舞长袖,就着贾迪刚才的曲调,轻吟漫唱。贾迪坐在席上,边吟着酒,边听着这首由宋人女子演绎,活色生香,古色古香的《石头记》,朦朦胧胧中,顿时竟恍恍然不觉生前生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