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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书虫况味(1)

我是一个小小的书虫,在书里迷惘,在书中停驻和沉醉。爱书甚至有一丝恨书。

有时像一只爬行在圆圆的球体上的可爱的甲虫,不想辨清东西南北。然而,书拓宽了我的生命维度。

书人往事

十几年来一直在为生计四处奔波,偶然想起了那一堆下落不明的书,心头不禁为之一酸。1997年之前,我的足迹从来没有走出湖北以外的地方。父亲去世后,他留下的那一堆书伴随着我,沿着一条乡村小路进城。城很小,位于鄂南的青山绿水之间,它温润又宜人。我从小对城市生活充满了向往和憧憬,曾经的最大愿望就是进城当工人,在城里安家过上城里人的生活。我的童年和少年都是在小山村里度过的,小山村是我梦萦魂绕的地方,我虽然从小生活在村里,却因为是城镇户口,不像别人家有田可耕有地可种。在意念深处,城市才是我的必然归宿。长大后,我屁颠屁颠的真的一如所愿地进城,开始了走向社会的第一站。

来到小城,我才知道自己跟别人不同,那些真正的城里人在城里有各自的家,而我一旦进城,年纪轻轻的就成了“孤家寡人”。我先是在一个大厂上班,做着不需动脑只需动手的工作,渐渐地倒也习惯了那份不操心的工作。但是青春像一只充满活力的小鸟,总想在空中飞来飞去。那些日子,我常常身无分文。虽说是在当工人,却时常穷得吃不上饭。有时就跑到大姐家蹭饭吃。去的次数多了,大姐戏谑着说:“干脆你交点生活费,就长期到这里吃饭算了!”当然,大姐最终没有收过我一分钱。我梦寐以求的城里人的生活竟然这样开场了。那年月喜欢写作的人很多,就像如今的年轻人见面就问:“在哪高就?”——就是问在哪打工,或者在哪发财?那年月,我就喜欢瞎写,每天写一首叫“诗”的文字,从小学时就开始写,成了小青年时,家里已经积了快两箱子的诗稿。自知不是诗才,但不写不行。九岁那年,父亲与世长辞,以致我现在要用力地回忆,才能想起父亲的模样。父亲出殡的那天,正是阴雨绵绵的秋日,父亲任教的那所中学的全体师生都来为他送行。在哀伤的气氛里,我的眼泪早就流干了。参加葬礼的人络绎不绝,堂屋里、进出堂屋的那几道门槛上沾满了泥水。我无力又无神地倚在门口的禾堆旁,我已经深刻地认识到所谓死亡,就是天翻地覆,就是亲人永远地走了,就是当我多么想让父亲看着我长大时,世上再也不会有人用那种慈爱的目光注视着我;就是我的那个家从此残缺不全,而我那可怜的母亲也成了别人揣度和窥视的对象。我不写诗也不行,我哥哥写,我也跟着写。我已经记不清那时都写了些什么,只记得自己第一次写诗的日子,父亲去世不久,秋天还剩下个尾巴。天总在不停地下雨,家里的气氛阴沉得吓人,而我心里的不安、伤愁、无寄,那些感受无比真实,少年的我尝尽了愁的滋味。母亲又冒雨去父亲的坟头恸哭,父亲的坟茔在密林之中,要走很长一段山路。我也跟着去,回来的时候,我从书包里拿着本子和笔,我全然无助地把自己的心事交给它们。从此,我心甘情愿地成为了缪斯的追随者。

父亲的生命在我身上得到了延续,我就是父亲的眼睛,我替父亲深情地关注着这个世界,而这个世界注定了要在那样浓郁的爱里延续下去。父亲的书也成了我的书!父亲在我印象里有说不出的儒雅,再就是有一手写得很好的毛笔字,逢年过节,他的一手好字真的派上了用场,东家写了写西家。父亲在我的心目中依然有未解的疑团,一个乡村中学的教师,竟然看过那么多的书,从高深的哲学大部头、隽永的文学名著,到与时俱进的报刊杂志,父亲的心里一定有很多想法。我带着父亲留下的那些弥足珍贵的书来到了小城,后来又陆陆续续地增添了不少新书。为了安顿好那些书们,也为了安顿好自己,我在离厂不远的地方租住了一间小屋。小屋在山脚下,群山之间还有一座水库。待到余暇,我在屋后的空地里开垦了一小块菜地,房东的老太婆古道热肠地向我传授种菜之道,看着自己栽种的茄子辣椒树一点点地长大,间或拿着一本书坐在菜地旁翻看,那种感觉真的妙不可言。

身在小城,我对它充满了热爱,也十分热衷于认识新朋友。我常常拿着买到的那座城市里的作家诗人的新书,兴冲冲地找上门去,冒冒失失地请他们签名。就那样我认识了《花信子》的作者李,《漂泊之旅》的作者梅。我经常走出厂房,奔走在小城的大街小巷里,去拜访文朋诗友。我爱听他们谈诗论文,青春就是一味迷魂药,那时候勿需懂得人情世故,也勿需瞻前顾后,那时候我对生活知之甚少。

小城里有许多跟我一般的年轻人,他们来自农村;也有的因为亲戚的关系,来自较远的地市。他们的青春跟那座小城紧紧相联。那个大厂有个夏兄弟,就来自湖北的红安,他的亲戚在厂里当领导。夏兄弟书读得不多,但特别喜欢画画,在涂鸦上特别舍得花钱,经常到书画店里买最好的宣纸。我们俩气味相投、相互吸引,很快就成了最要好的朋友。那时我们会一起去街上的电影院看电视,夏夜一起去夜市喝啤酒,然后搭“麻摩”回厂,借着三分酒兴,一路上“麻摩”风驰电掣,我和夏兄弟的心里有说不出的兴奋和快活。有亲戚在厂里当领导,夏兄弟在工作上一帆风顺,他的爱情也很快就开花结果。刚过法定的结婚年纪,他就结婚了。那时候他看上去很幸福,我经常碰见他牵着他那漂亮妻子的手,在工厂的后花园里散步。夏兄弟结婚后,他的快乐的单身生活也就画上了句号,我们还是无话不谈的好友,但他的时间更多的是放在工作和家庭上,我们很少有时间一聚。

1997年8月,我铁了心似的要往南方跑,视内地的那份工作弃如敝屐。夏兄弟的女儿呱呱落地,他的小日子过得像蘸了蜜似的,厂里给他们分了一套三室一厅的新房,夏兄弟顺顺当当地当上了车间干部。听说我要走,夏兄弟有些黯然,沉默之后他说,出去走走也好,长长见识!南方对我而言只是前路叵测,但一旦动了念头,就怎么也收不回。好在自己一人不饿全家不饥。收拾起行李来也简简单单,最难处理的是那一堆朝夕相处的书。送回乡下老家吧又太远,思前想后还是觉得放在夏兄弟家里最省心,他们夫妻俩都是爱书人。小城在我的人生旅途中,只是一个驿站,下一站是天涯。

我从来都没想过,那一遭去南方,一去就是多久?也许很快就会再回到小城,很快就会再跟我那些寄人篱下的书们重逢。做梦也想不到那一走就是十二年,而且十二年的坎坷路,一旦上路就再也回不了头。最开始是混得实在太差,很长时间都找不到工作,甚至被治安队抓进拘留所,强行被遣送到韶关。后来好不容易找到工作,才知道打工是什么回事。回去已经没有退路。跟那些书们的重逢遥遥无期。一恍多年过去了,再也没见过夏兄弟。去年春节回家,在小城里遇上了一个老同事,就问起夏兄弟的情况,老同事的话令我顿时瞠目结舌,想不到夏兄弟早就离婚了,后来也不知去了哪里,真是“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已经无法想象树倒之后,我那些像猢狲一样寄居的书们的命运,大概今生再也难以重逢!

漂泊的蜗牛

从去年下半年开始,我有一种说出来会令人失望的感觉,而且跟身边的人明显有落伍的表现,即逐渐厌倦无尽的漂泊,因为那毕竟不是生活本来的面目。好多年没有写过一首诗,除了写诗与这个时代多少有些不合时宜之外,还因为从来都不是写诗的料子,写诗的激情日趋于平息。当然写诗与生活没有必然的关系,永远都不写诗不读诗的人照样有可能生活得好好的。最初南行的时候还有些行呤诗人的豪情和悲壮,漂泊是一匹马,看来马也会有盼望徘徊不前抑或稍作休憩的时候。躺在出租屋里,感觉自己更像一只背负着硬壳的蜗牛。时光在硬壳外不停穿梭,仿佛与自己无关,只有醒着的时候才会侵袭上来一种浓重的哀愁,光阴就在不知不觉中完成了在心灵上书写沧桑的过程。

我觉得自己愈来愈不好侍候,像一个偏食的小孩不好被世界打发,也会用挑剔的眼光看世界。对半生不熟的生活质量有着一种出乎本能的失望和逃避。我经常背负着自己的电脑和书籍不停地更换地点,联络地址也总是用着别人的。有一次拖着一大堆行囊,站在国道边等车,连川流不息的客车也嫌弃我这样旅客的麻烦,好久都没有搭上车。那当儿,真像一个战乱中的难民,挈妇将雏却无处收留。也许只有到了那一刻,才会有人理解为什么会厌倦了漂泊,日月星辰还在转动,黎明却总在远方。内地的朋友有人羡慕我;我却不可救药的羡慕着他们。对一个血液卉张的人而言,平淡生活未必是可以忍受的,但对一个有点故事的人而言,过于泛滥的故事情节,却是倦怠的源头。

其实日常生活说细了谁都不会有耐心去听,天下有几十亿人,理解那么多人的生活是匪夷所思的事情。譬如巴以双方生活在以暴易暴恶性循环中的人们,那些昼伏夜出做着不耻勾当过着不体面生活的人,城市边缘的拾荒人,放大来看真是一砂一世界一花一天堂!许多人的青春正在流水线上一点一点地流走,但多数人都会把那当成是幸福到来的方向和真谛。我常常背负着硬壳尽可能地逃离平凡生活的冗繁,叩问思想和精神存在的空间。世界不能只有小虫子,还要有色彩斑斓的东西。首先不要将自己只定位在小虫子的位置上。像最初从江南走出来,投奔一片陌生的土地,用那时候的一点向往作为延续未来生活的荷尔蒙。

每到一个地方,我都更像是孟子的母亲,她关心环境是否适合儿子的成长,而我却附带着关心自己的硬壳是否还容许继续存在。说具体了就是看旁边能否比较容易租到合适的房子,我讨厌有的地方,像在虎门博头生活过一段日子,周围简直是个喧嚣不尽的渊薮。我感到过分的分贝容易导致自己衰老,所以又一次坚定的滑向漂泊之旅。每到一个地方我都要很关心是否能妥善的放置好自己的硬壳——电脑和书籍,它们一直在默默地支持着自己的兴趣不至于中断和过分低级。这样一个匆忙和浮躁的时代注定了作为生命的个体是很容易被疏忽掉的,没有硬壳的肉体更容易受伤。卢梭一直到了晚年,还只得依靠自己的思想支撑着生存的空间。我也总是以“把自己当成是一个喜欢思考的人”的期许当成不竭的生活源泉,它使自己即使在睡眠的时候还能快速地定位自己生存的位置。

这么多年来,忽然有一天,我感悟出了自己像什么?分明是一只背负着硬壳漂泊的蜗牛。而壳正是不绝如缕的歌唱的根据地。蜗牛爬走得很慢,甚至于生活得有些沉重,但蜗牛的可贵在于它的执着,并不在乎纵欲的兔子风驰电掣,总是用硬壳保护着一点点思考的快乐。

窥书记

在记忆中老村原来挺热闹的,像鸟的天堂。后来村民们东奔西走老村支离破碎,像池塘边的老柳日见颓然,我也不断地见证了人世间的悲欢离合。先是有人家在老村的周边盖屋起楼,但新居的规模跟老村根本无法相提并论,让人深深地领教了开创老村基业的先人们的不易。渐渐地,热闹一时的老村就只剩下几户人家无可奈何却死心塌地地守着老村,我家就是寥寥可数的几户人家里面之一。有讽刺意味的是,当年许多人家一大家子挤在老村的一两间小屋里,甚至阁楼里住的也是人,经济条件好了,乡亲们说走就走,属于他们名下的祖业当然也不得闲,但接下来的功能仅限于堆放柴火杂物。

我童年时代的夏夜,村里人的夜生活就是聚集在青石铺就的晒台上,女人们天上人间,男人们天南地北的海侃;印象里的冬夜,夜长昼短,邻居瘸腿的老奶奶家就是我们围炉夜话的主要去处,熬上一罐可口的米茶;抑或就着炉火爆玉米花吃,乡村之夜就给人无比温暖的感觉。少年时代,酷暑难耐,一个人独住在老村的西边,庞大的老村充满了神秘和传奇色彩,是搁置年少不经世事的迷梦的最好场所。少年时代的生活难熬、单纯、有一种酸酸涩涩的感觉。夜晚的老村很静,偶尔有人从巷子里走过,抑或犬声如豹。那时村里还没有电视机,基本没什么娱乐节目。每天夜里我都倚在床头看书,瞌睡来了,丢下书关了灯总是睡得特别香。老村的灯光也不甚明亮,但照着沉沉的黑夜像一枚钢针刺进肌肤里,光明的威力如此强大。黑夜如细沙一样柔软,翻书的声音恍若一根很硬的棍子在沙里延伸,发出“沙沙”的响声。临帖几百字是我每日的功课,用笔墨的方式与古人对话,有一种时空倒转的错觉。偶尔还学着填词作诗,张狂起来,佯装古人在斑驳的石灰墙上飞毫走笔,奇怪的是家人都纵容了我的幼稚,从来没有人因为我不择场合的涂雅而斥责过我。

老村原本是一体的,典型的天井院落群,当初这家挨着那家。村西的那间是我独居之室,周围基本没人住了,隔壁是堂叔住过的屋子。堂叔是村子最早的大学生,大学毕业后就去外地任教,但他的婚礼还是回村里举行的,我的隔壁就是他曾经的洞房。人去后一把“铁锁将军”把守,偶尔他那留在村里的兄弟去那间屋里堆放点东西。堂叔的那间房与我住的原来是相通的,后来由于住的是两家人而把相通的门用土砖堵上,天长日久土砖日渐松动,用手一拉,砖块就像抽屉一样拉开。就像有一天敦煌的那些瑰宝突然裸露在颟顸的王道士面前,堂叔的那间房也别有天地,他毕竟是个书生,结婚时也打了个不小的书架,他离开了老村,却没有带走满架的书籍。透过虚设的土砖墙,那些书隐隐约约地吸引着我。书中的乐趣与我日夜真诚相对的乡村生活截然不同,前者令人浮想联翩后者踏实平淡。那堵土砖小门我只要稍稍用力,就能掏开一个小洞,钻进堂叔的屋里毫不费力。年少顽劣的我没有放弃窥其堂奥的机会,一直犹豫了很久,终于有一天,我忍不住钻进堂叔的那间屋里,由于很久没有住人,有一股潮湿发霉的气息。翻阅着堂叔的那一架书,我如痴如醉。物是人非,父亲走后他留下的书籍我早就翻了个遍,那年头像我那样的家庭买书是一件比较奢侈的事情。少年时代的借书道路并不平坦,村里有个同龄的男孩,他父亲是教师,因此家富藏书。开始时我跟那个同龄人换书看,后来也断断续续地跟他借书。有一回他那当教师的爸爸竟然亲自找到我,直截了当地说“你以后不要再到我家借书了”,长辈冷言冷语惊得我不知所措。他的吝惜是出了名的,作为一介藏书人,书当然也在吝惜的名目当中。堂叔的那架书宛若展现在眼前的全新的天地,整整一年时间,我像一只辛勤的蜜蜂,从扒开的土洞里钻进钻出,心头时而泛起一丝羞愧,又很快整个儿淹没在读书的快乐中。那种快乐一直延续到我闯荡江湖多年,阅读的乐趣比在实际工作中获得的乐趣还要多。有时候我吃惊地想:天啦!要是世上没有书我还不知要变成什么样子。有人评价秘鲁诗人巴列霍,“要么激烈,要么什么也没有”,而我当下的存在意义几乎可以归结为,要么可以读点书,要么什么也没有!人生在不知不觉中淡薄和单纯到了这步田地!也许堂叔永远都蒙在鼓里,不会知道他的那些书在精神的层面曾经滋养了另外一个人。

老村三面环山一面向水,山与水就是老村的宿命。作为一个出生在农村的孩子,山水无疑是大自然最好的馈赠。看罢了书上的世界,接下来的还有潜藏着无穷无尽的乐趣的大自然——那是另一种形态的书籍。村后的山林是一本鲜活的书,一年四季都在进行着彰显动植物生命力的接力赛。春雷响过之后,山菇在树丛中一茬一茬地长出来。到了夏末秋初,山上的野果也开始成熟起来。至于那各种各样的花草树木鸟语蝶飞,对我的童年乃至少年时代而言都是不可或缺的精彩情节。更主要的是在山林里,像我那样的山里孩子还有一项顶重要的课外作业,就是去捡柴禾。虽然我一有空闲就爱往山林里钻,但相比于那些以山林为家的鸟儿来说,就只能算是一个闯入者。鸟儿才是山林最伟大的作者之一,而我只是一个进入山林那样一本大书的无知的读者。即便在若干年之后,回想起身在老村的时光,山林总是让人牵肠挂肚余韵无穷。

写在人生边上的读书卮言

有人抱怨说,现在有的书籍编得不切实际,动辄百万千万言,在这样快节奏的时代,甘于皓首穷经的人好像是越来越少了。但从现在看来,回到抑或找寻田园牧歌式的生活的可能也是微乎其微。时代潮流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不看长篇大论的人对长篇大论的腹诽是有道理的,珍重和宽容任何人的一孔之见但愿能在未来的日子里得以实现。王国维有一叹:天才者,天之所靳,而人之不幸也!读来总让人伤感。人类文明传承至今,文明之河浩浩荡荡。读书固然有值得一叹的,但跟建筑的道理是一样的,一是豆腐渣工程不可取,再就是萝卜白菜各有所爱,喜欢什么样的风格因人而异。书籍内容的长短菲薄,既有人鼓捣有人愿意承受,等于是存在即合理。

但读书之叹,并不能到此为止!人类自有文字至今,书籍虽然如恒河沙数,但去真存伪之悲不绝于缕,甚至有时是大劫大难。如秦始皇的焚书坑儒,还有与人类相伴生的血火兵灾,里面该有多少可悲可泣的书故事要说?古往今来,曾有多少文化人兀兀穷年,毕生心血之所系,到头来,都灰飞烟灭。果然是“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我们直面文字的时候,其实可以说是在直面人类的悲情。仔细看去,一个个的文字分明都浸染着人世的血渍。众所周知,书籍可是一座大宝藏,有关它的传奇决不比敦煌藏经洞逊色。放眼望过去就是一片五光十色,充盈着如“书中自有黄金屋”之类的溢美之词。当然也有人会说书不是万能的,有开口全错之嫌,故禅宗看重的是心口相传,而不重视文字的作用。有些高明的作家,也厌倦用过多的华美辞藻去修饰为文,忌在有失天然之妙。

文字垃圾时至今日,已经蔚为大观。写书的人自成一个江湖,里面什么样的人都有。像我在长途列车上所见,一路上小贩小卖乞儿,某君喟然而叹——真是鱼有鱼路虾有虾路。问题在于好好的一个旅程就被破坏得不成样子。

那样的感觉有过很多次:快黄昏的时候,小睡醒来,吊扇的叶子一闪一闪的,喧哗声在窗外尽情挥洒着。脑际展现出一片无限的空来,这世上像没有什么是真实的,譬如一个台资企业考应聘者的题目,跟生命是那样的远。让人觉得世上的许多游戏甚至是罪恶的。可是它们总能涎着脸皮在人群里大行其道。

我从九岁时开始,对文字有着特别的好感,而那份好感诱惑我不停地进行着对它的施礼——一笔一画,家里不知不觉地积聚了一箱纸片。天哪,如果那是真的,生命当然就是假的。如果人生注定了只是一个三流作家的悲剧,这样的悲剧要跟不要,有多大关系?如果人生注定了只是一个舞台上自我陶醉的小丑,如果无数像大鱼小虾一样生存过的人们都只是恒河流沙。像一位朋友一针见血地指出,有的人受再多的苦都没有意义。卢梭调侃地说,上帝只关注物类而忽略个体。

想不到小睡乍醒的感觉,竟犹如醍醐灌顶。如果在人世的江湖上,没有过慵懒的时候,一个一帆风顺的人,是很容易变成一只懵懂的虫子的。不知道哪一种会更幸福,譬如哲人们跟机器,无疑后者会过得更痛苦。有个小成的企业家幸好没有变成机器,所以他悟出了:要乘壮年的时候赚够钱,到中年的时候就退休,然后好好地享受人生。你能说享受人生有什么不对吗?你会认为他还必要继续扮演机器的角色?用好听的话说,为社会做更多的贡献。但如果世界只有整体,而忽略个体,又难免不是一种悲哀!你会认为钱有嫌够的时候吗?还是一颗娱坛星星说得通透,她已经赚够了过下半辈子的钱,现在先休息一下。知足而止,不失是个智者。

转过街角时,经常看到许多花花绿绿的杂志尴尬地躺着,等待着某一类型的读者的垂青。据说有个写手是这样鼓捣文字的:看到报章的社会新闻事件,尔后把它演绎成一篇文章。这样玩文字跟“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的孤旨当然就远隔十万八千里。茅坑才是它的最好归宿当然是意料之中的事情。照说三流作家的可贵在于,总还有勇气,挖一挖自己和别人的烂事。虽然谋杀别人的时间抑或臭气熏天还面不改色。想写点什么,小睡之后意念全消。写不好又何苦撑着做个三流作家。连钱钟书那样的大学问家都惜墨如金。李敖更是率真,干脆脱光衣服,来个网络人体展。我想到了那个份上,都是看人生的一种通透。任凭道德家指指截截,我自岿然不动。

不知什么时候,爱人在我的枕边留下了封信“人生苦短”。让人心寒!

好书还是值得一讲读的,学者之苑也最叫人梦萦。我们都没有权利否定别人的人生,但就个人的眼界去看,还是觉得世上的确有不值得过的人生。譬如说当思想拱手让人,当自己形同机器的时候。任何冠冕的借口都不足以去掩饰个体生命的失败。但是小我大集体的观念曾经统治了中国几千年,佯癫发噱固然是不智的,但全无个性的社会依然是可悲的。读书好比是苏格拉底柏拉图心目中的统治者,这个过程少不了甄别,如果有人说,你不是珍惜个体的权利吗?当然。美利坚民族创立至今正是以自由与权利为旗帜的,那里面有房龙所说的天眷美国,更主要的是人民因之有了动力和凝聚力。好,现在我喜欢读什么书那全是个人的自由。这又回到了苏格拉底柏拉图所说的由什么样的人持政的问题上。他们认为还是由经过训练的有头脑的哲人去统治。后来苏格拉底死在“民主派”手上,更确切地说是死在自己手上,因为门人所提供的许多求生方案都被他拒绝了。书就是高高在上的统治者,也像滋润生命的百草园,但要稍稍小心,说不定从草丛中会窜出来一只斑额大虎。对书不加选择有时候会有陷入泥潭的挫折感。

我粗算了一下,假如一个人能保持着每周读一本书的速度,有生之年恐怕难得实践读“万卷书”的宏愿。如果细细地研读,必须牺牲读书的数量。反过来数量也会影响质量,可见若不是发奋读过书,一个人的见识还是可以管窥蠡测的。博览群书在读书人面前的确会变成一个危机。张五常说他在三十岁之前读过很多书,而立之后就基本上不读书了。总觉得如果是这样教育别人,还是不很好。只是他是经济学家,或许就是那方面的天才,三十岁之后他可以静心思考经济学的问题,终于能出一点成绩。但像我这样,三十岁之前在学问上没有达到什么境界,之后又缠绵于生活琐屑,应该是件糟糕的事情。

王国维在《三十自述》中这样写自己的彷徨:欲做诗人自身却是理性多于感情;欲当哲学家却又感情多于理性。孔夫子说过后生可畏,因为在前途上有不可限量的可能,可是如果到了四五十岁的时候,还只是碌碌无为就不值得格外的敬佩了。这其实也就是牟宗三教授在一次讲演时所说的,对生命的核心地把握问题。认识自己并对自己的人生道路有准确的把握,决定着生命的意义能绽放到何种程度。在滚滚红尘中这不是个简单的问题,多数人都不能对生命的核心有准确的把握。像牟宗三剖析他自己的心路历程,有许多波动和误差,因而一再记起他在大陆的熊十力老师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做人不易为学实难。孔夫子是圣人,所能说出的圣人诀窍也就是读书不倦诲人不倦,说到底是一个善始善终的问题。好像不是惊世骇俗的事情,实在是最难得做到的寻常事情。大音稀声,伟人就是把寻常的事情做得出类拔萃而决不辙穷则恸哭而返的人。

但执着的前提一定是先把握准了生命的核心,才可能有丰硕的人生之果实。人生的彷徨很普遍,像房龙所说的先驱者的事迹,甚至是生命的代价,如果终于能在保守派的死亡威胁下毫不犹豫地迈出山门,才有可能看到山外的世界。人生的境界也就从不在挫折中倦怠的那一刻开始。凡举卓越的人物,都不能避免在找寻生命核心时的彷徨,平凡的人当然没有必要为自己的彷徨羞愧,相反懂得羞愧大概是超越平凡的开始。我家里养过很多鸡,其中不乏卓尔不群的,譬如某一只公鸡,颜色鲜美气势高昂,可惜不能超越生物学意义上的公鸡。也不可能主宰自己的命运。我对于那一只公鸡的惊羡最终不免流于“某一只公鸡”的感觉云尔,别人对我的感觉也最终不免流于“某一个人”的感觉。这就是一种悲壮的生命现象,生命来自偶然,去得杳如黄鹤。而且对于只有死亡才是游戏(源自柏拉图的“死亡才是战争的结束”)结束的人而言,很难得区别出花花公子与人类精英的一生有什么不同。在古埃及的时候,奴隶一定会衷心地拥护被剥削与压迫的现状,因为在他们的大脑里还有另一个庸俗化的天堂,他们会用血泪去守护来生,并且相信那一片希望源于今生的驯服和对制度的虔诚。

我觉得假如生命的意义没有高下和质量的区分,实在是很戏剧化的;如果没有某一种理念,好比气球不以气体去充实。即使像我这样不信教的人,也觉宗教不一定是坏事,因为有的信仰分明是一种善的力量,像爱情,往往能作为法律与道德的有益补充。鲁迅告诉我们,别人在喝咖啡的时候他在做什么。在他们看来,生命没有太多的叔本华看到的无聊,有质量的人生是不能靠打麻将或纵欲狂欢去积累起来的。我也知道汪丁丁是在咖啡厅里草就了一篇篇文章,围绕着他们的生命核心的是星星与月亮,乃至太阳。我明白了王小波为什么在生命的最后几年放弃了工作而从事写作,(当然我们可以做其他的更广泛的事情)因为他终于找到了自己的生命核心,像孙中山弃医从政,鲁迅弃医从文。恰恰相反的是有的人在我辈看来是成功人物,但他们自己却并不认同,诸如巴金和金庸。巴金的人生理想原本是跟鲁迅的教诲一样,不做空头美术家和作家,而从事社会实践,即“寻一点小事”。金庸则是到耄耋之年还叨念着一个学者梦。

我想到自己的生命核心,不禁潸然泣下,在时光的峡谷里向隅而泣。当然我决不会因为自己的一点自知之明,就觉得比村夫野老的境界高,但有一点是相同的,那种做地下工作似的穿越,将如老农之于土地的热情,与生命相始终。

昆虫世界的维吉尔

我觉得一个人毕生沉浸在昆虫的世界里,同样可以过得很幸福。很留恋逝去的一段光阴。那时候林中的枯坐几乎是每日的功课,以至别人不能够理解,为什么林中有那么大的吸引力?卢梭说他的感受:一拐入林中的小道,就好像来到了另外一个世界,摆脱了尘俗的烦恼。

昆虫的世界是无疑是饶有趣味的,否则法布尔何以兀兀穷年毕其一生,将事业寄予到昆虫的世界中去。读法布尔的《昆虫记》,让我们恍然大悟,原来我们从前对昆虫有那么多的曲解。无知给我们带来的唯一好处是:可以尽情地发挥想象,驰骋感官自以为是,所谓游目骋怀也。譬如蝉,它的歌唱,原来有着那么多的委曲:在黑暗的土壤中不知天日的沉寂了达四年之久,以换取在阳光下纵情歌唱大约一个月的时光。我曾经在皖北小住过些时候,领教过蝉们让火辣辣的日头昏昏欲坠地喧唱,而且它们在投入的当儿,就不再理会外界声响。它们是达观的,又有些悲怆,在高高的枝干上,用吸管啜饮着树汁,像曹孟德一样对酒当歌人生几何?像进入了境界的演员,亦像个落拓的诗人。再看看这个世界吧,到处都是喧豗不止,些许薄积偏想厚发的人扮演着跳梁小丑的角色。他们连一只蝉都不如,不知潜龙勿用也是一种高贵,不失分寸又有张有弛地走上前台需要睿智。好像亚里士多德说过,理智的生活是幸福的重要条件之一,快乐要让人心安理得。总而言之,蝉的歌唱与人类冠以冠冕堂皇的制造的噪声相比,还是大巫见小巫。譬如说“九一一”恐怖袭击,在恐怖分子看来觉得是一次神圣的行动,但任何行为只要是用杀人越货的方式,就难以摆脱罪孽之嫌;同样借反恐的由头发动战争掠人性命也是造孽,世界反战游行的队伍中曾打着这样一条标语:布什,你要杀死多少孩子?

昆虫的世界并不比人类乏味,它们当中不乏友爱和秩序,有的也充满着生命的灵性,有着属于自己的游戏规则。昆虫之于人,与人际间的关系,我会觉得还是前者更有趣。仔细观察一群蚂蚁,它们交头接耳忙忙碌碌,彬彬有礼各司其职。黄仁宇写了一本以《关系》为名的书,说世界上千头万绪的关系实在是相当繁絮的事情。人一出世,最可怕的是,被投入到了人类社会这样一个关系纠葛不休的渊薮。戏剧中的帝王的孩子,一出生就被带到了撩拨人的邪恶潜能和勾心斗角的权力之争中,最后往往成了牺牲品。戏剧里的某些贵族不得不慨叹为何不生为平头百姓,这样生而为帝王的孩子也就成了最值得悯怜的孩子。法布尔出生在贫寒之家,没有上过什么学,但不等于没有读过什么书,他用自己的勤奋好学抵御起好像是宿命里的灰色安排。这也是我们经常在现实里发生着的,学校里的优等生,最后到了社会里却不比一个一般生混得写意。法布尔也有冲不破的网,他梦想着有一天能站在大学的讲台上,但世俗的台阶没有让他如愿,他只是一个自学成才的穷人孩子。他在《昆虫记》中写道“我只是朝着我眼前的一个目标不停地走,这个目标就是有朝一日在昆虫的历史上,多少加上几页我对昆虫的见解。”这一点他是成功地做到了。

独特的昆虫视觉(以人文精神统领自然科学的庞杂实据、虫性、人性交融)成就了这位“昆虫世界的维吉尔”,他曾被法国学术界和文学界推荐为诺贝尔文学奖的候选人,他的昆虫研究誉满全球。

张五常在《一篇博士论文是怎样写成的》中举了个例子说明把一门功夫做到精深的重要,他说高斯(R.H.Coase)对一般的经济理论知道得不多,但在“成本”的概念上却超人几级。他所有的重要论著都是与“成本”有关的。这个人创立了高斯定律,拿了诺贝尔奖。我认识许多人,他们手里攥着一些时髦的证书,说明自己各方面都知道一点,看起来行行来得,让人怀疑的是他们在哪一行来得最好。

“书蠹”自醉

像我这种年龄的人,很难得超然像一只鸽子,栖身在南方的钢铁丛林中。见过一些世态,知道一点人心,悟出一丝苦谛,奇怪的是,总觉得现在的自己,更多的还是心如止水。

生活的主旋律当然是工作,下了班之后,就成了号称藏书十万的图书馆那书丛中的一只书蠹。这么多年来,就保留着这么点爱好,麻将与我无关,烟酒也与我寡缘。为之失去了许多朋友,也增添了许多素昧平生的朋友——仿佛在与前贤和当世的俊杰神交。高攀那些贤哲们做朋友,在现实中显然是可求不可得的,只有通过书才能穿越时空;互联网时代,网络将成为交友大广场。读书永远是一种超越自己和超前的行为。很难想象如果还生活在故乡的那个城市,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

在遥远的他乡,租一间房子,就有了安放心灵的地方。所谓的悟,其实是一种心态,即使在最喧嚣的市井,怀着一颗冲淡和理性的心,不妨就是一个欲望丛林中的隐士。为什么心头还闪过“隐”的一念,令人笑迂?我原本可以怀着最势利最现实的心。哈耶克或******认为人生的意义,就在于生活本身,我深有同感!快乐和痛苦同是人生的真谛,读书的过程也是一个既快乐也痛苦的过程。“五四”运动的精神指的是自由和民主,与之同等重要的还有宽容的精神。人世间的快乐林林总总,打麻将是一种快乐,“一日看尽长安花”是一种快乐,这样看来,人生的意义是不能用一种方式强奸另一种方式的;任何人都没有蔑视别人生存意义的权利。区别只在于意义的高下,而这所谓的高下,也是人类在漫长的文明积累过程中达到的一种粗糙的共识。打麻将就是一种低级的快乐。

有过很长时间的闭门谢客的日子,除去了工作的时间,能供自己支配的时间并不多。但我有理由为自己几年如一的恬淡心态而心安理得。我需要的并不是在人多的地方表现自己的心智或卖弄牙慧。在我的故乡,“外围马”的赌博活动声噪一时,首先令人不解的是“马报”,既然六合彩的游戏规则类似于国内的福利彩票,都是从若干个球里摇出中奖号码来,那么号码还没有摇出来之前,看“马报”,猜“马诗”实在有些可笑,而且,鼓捣那些玩意儿的人如果真能洞察玄机,还不如直截了当地说出中奖号码来。何必要卖弄机巧?放那么多烟雾。每当看到老乡们将干劲转移到“买码”的当儿,我就悲观的想到一个没有高雅爱好的人,很容易让自己身上不多的一点理性丧失。当一个村子的主男主妇们都在为当夜的“马事”忙碌时,我感到了深深的悲哀!当一种原本只能当作娱乐的游戏变成了群众性的赌博时,忽然想起了古希腊的许多优秀哲学家为什么对民主并不抱多少好感,而且在哲学上并不认为民主就是一个理想社会的灵丹妙药。也想到了孔夫子的话,群居终日,言不及义,难矣哉!

在静夜里或在车水马龙的街道上,偶然感悟到书上的道理,就是自己非常快乐的时刻。有人说我不谙为人处世之道——珠圆玉润八面玲珑,但在那有意无意的做态里,往往不知不觉中谋杀了自己的多少光阴!叔本华说人一生中难免充斥着无聊,无聊是人生的一种状态,无聊也可以是快乐的,但归根到底,那种快乐通常是低级的。赞美那种快乐,就有理由去赞美猪的快乐,猪在不奉献肉体之前,也会有生物意义上的悠闲地快乐,饮食的快乐。但我不惮以最坏的恶意,去揣测人类中也有众多不乏只有低级趣味者。演员焦晃在央视的“艺术人生”的节目中说了一句听起来并不积极的话,人生的快乐实在不多了!仔细的想一想,如果甄别一下人生里头的诸多快乐,真正的快乐确实不多了。所以,人生并不全是为快乐特别是低级快乐而存在的。古希腊的剧作家埃斯库罗斯写过一句台词“痛苦是知识的代价”,如果我们坚信书是人类进步的阶梯的话,就要相信有时候痛苦也是最有意义的事。人生的意义可以简单地归结为痛苦和快乐,痛苦和快乐往往是水乳交融的,有点类似塞翁失马的道理。痛苦和快乐作为人生的意义而言,实在是没有高下之分的,痛苦可以达到澄明的境界,快乐也一定可以达到澄明的境界。

常常在恍惚中听到脊梁碎裂的声音。孔子说邦有道耻贫贱,这句话可以作为人生的警戒;胡适说过金钱并不是人生的主要支撑,一个品德高尚知识渊博的人,也是一个富有的人,这句话也作为对自己埋头在书丛中爬行的勉励。

向阳湖畔有歌声

在我还窝在故乡小城的时候,就听说过城郊那个叫向阳湖的地方,是中国历史是最有名的文化人的流放地之一,有六千人之多。随便说出一些名字来,都是光彩夺目、闪闪发光的:沈从文、冯雪峰、臧克家、萧乾、郭小川、楼适夷、严文井、李季、韦君宜、冯牧等等。事情大概发生在一九六九年至七二年间。

为此,我在业余时间,曾专程去寻访过向阳湖,登上过宝塔,并且将塔中的一块碑刻拓印了一张回来。但印象里波光浩淼的向阳湖却没有找到,因为向阳无湖,只看见几块并不很大的水域,承包给人养殖,充其量也只能称为大水塘。据有关考证,向阳湖是云梦泽的余迹,以至很多有名的文化人在回忆起向阳湖的时候,还乐意称其为云梦泽。历史上也遗留下不少与云梦泽有关的故事与诗词。所谓云梦泽到现在是连沼泽也不见了,****期间大兴填湖造田,沉迷人为的力量,使湖徒具其名,成为历史的遐想。

然而正是这样一个属于穷乡僻壤的地方,在一条不堪回首的历史隧道的深处,闪现出了一道奇特的风景,使它一下子慧光聚集,群贤毕至。文化精英们将在这里开始一段百感交集的生活。“****”期间有六千余名作家、艺术家、出版界人士、文化界领导干部及其家属下放到向阳湖“五七”干校。可以说是将文化部一锅端到了这里。历史就这样的开了个玩笑,如其说我希望故乡能成为名人荟萃的地方,倒不如说,还是理智的希望这样一炬炬智慧之光能在合适的位置发射出来,而不要让光阴在无意义的肉体磨难中虚掷。对于这一点,许多文化人在后来的回忆里,就披露了当时酸楚无奈的心事。原本是舞文弄墨的文化人,却偏要强迫去翻地、锄麦、修猪圈、放鸭子。文化人所学的专业却得不到用武之地。特别令人愤慨的是,向阳湖曾成了冤骨累累之地。韦君宜在《忆向阳湖畔的十个无罪者》,就记载着扛锅炉累死的公勤人员老艾,含冤绝食而死的女校对程穗,大热天锄地时累死在地头的古典编辑部秘书刘敏如,患癌症不准回北京就医而逝去的编辑谢思洁,受迫害患精神病的“老延安”金灿然,以及含冤致死的翻译家金人、戏剧家孟超、评论家侯金镜等。

很尴尬很遗憾,印象里山清水秀山重水复的故乡,竟也是一块历史上赫赫有名的流放地。据说气吞万里的秦始皇就曾碰过攻楚的硬钉子,第一次派出的十万攻楚大军,就被楚国的险峻山川吞没了。汉代有名的大才子贾谊,就是被贬为长沙王太傅,王子骑马闪失而亡,贾才子自伤不迭,郁郁而逝。历史上所指的荆蛮之地就包括我的故乡在内的那一片土地。

在这样一个夜里,隐约听得见外面传来的乐声。在电脑上浏览着故乡网站上与向阳湖有关的文章。他们的作者大多是文化界有分量的人物。可是心情却变得沉重起来,仿佛听见了从遥远历史深处发出的艰难的呼吸。他们的主角是在那个颠倒黑白的年代里不能幸免的沉舟的文化人,他们或努力挣扎,或泰然处之,他们都在用生的意志对抗着浩劫的网罟。他们的回忆文笔有深沉的,也有轻快的,有劫后余生的欢喜,也有发人深省的追思。让人为之动容的是,他们竟会把向阳湖那样炼狱当成了避难所,因为相对不络绎不绝的心灵打击而言,肉体的劳役显然是次好的选择。

就这样在夜里遥望着千里之外的乡关,怅望着乡关一隅的向阳湖。但我的眼帘有些朦胧。因为不知道该用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去看那样一块苦难的土地。好在土地毕竟是无罪的,好在那样一块土地上出了个叫李城外的人,不断地打捞着历史的沉钩,晾晒着潮湿的往事,并让那些沉重的呼吸变得轻松畅快起来,让它与时代相接,快快站到这个变得开明和有希望的时代的一边,并且由那些长者以亲身经历,告诫子孙后代明辨是非,决不要重蹈历史的覆辙。

快乐的历史要唱出来,沉痛的历史也不要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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