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七月,我去科尔沁采访,重返那个叫查森花的村庄。四十年前我的那些少年朋友们都已是中老年人了,我们相见却已不相识。只有和平老师还能认得我,这个已是鬓发斑白的老人非常热情地招待他往日学生的和一个晚辈亲戚。我由和平老师引领着在小村子里转,可是怎么也找不到曾经给过我许多美好回忆的那两间小屋。我问和平老师,他指了指前方不远处的一座青砖红瓦的大宅院子,说:“事过境迁,你们当年住过的小屋早就被推倒了。当年那个叫巴力吉会计的后人,一个农村暴发户在几年前就在旧址上盖起全村最漂亮的大宅院子。可是自搬进去后就一直不得安宁。老会计巴力吉瘫痪也十多年了,终日在儿女们的呵斥下度日如年地忍辱苟活着呢。”
晚上,村里就有人到和平老师家看我来了,其中还有当年常与我父亲喝酒的百顺大伯。这时我就说起四十年前的那间村东小屋和在小屋里与妍姐来往的许多事。不想听的人都惊奇地瞪大了眼睛:“什么,你在那间小屋见到过那个叫妍的女姑娘?”
我说:“是啊,她三天五天就来小屋一趟,帮我写作业,教我画画,还给我讲故事,她还……”
百顺大伯凝神问:“你说的那个叫妍的姑娘长得什么模样?”
我说:“她圆圆的脸,大眼睛,梳着短发,她穿……”
听的人全惊呆了,百顺大伯磕掉烟锅子里的烟灰说:“孩子啊,你是见到鬼了,妍是个鬼,是一个吊死鬼呀,她就在你们当年住过的小屋里上吊死的。”
我不信,一点也不信。妍姐她怎么会是个鬼呢?
和平老师说:“百顺大伯说的没错,那个叫妍的姑娘就在你们住过的那间小屋里上吊死的。妍和她那被打成右派的父亲先你们一年下放到小村的。他们自己拿钱,村里人帮助他们盖起那两间小屋。没过半年,妍的父亲得病死了,可怜的孤身女子被村里一个黑了心肝的人欺辱后,上吊死了。”
我问那个欺负妍的人是谁?百顺大伯没有说出那个人的名字,和平老师也没有说出那个人的名字,只说那个人已经瘫痪在床多年了,现在苟延残喘地活得很艰难了。
那么,妍姐真的是一个鬼了,我说什么也不相信。妍姐不是鬼,世上也没有鬼。有人说世上有鬼,那是因为他心中有鬼才说世上有鬼呢。
我坚信妍姐不是鬼,她是一个美丽、善良、正直、可爱姑娘。
我离开小村许多年了,可是小村却总是出现在我的梦境里。我写的这个故事是生活中的事呢,还是梦里的事?我自己都弄不明白了。就在我写这个故事的几天里,魂牵梦萦的那个叫查森花的小村庄连续走进我的梦乡里。看来这个小村庄,以及这个小村庄里的人和事已深深地印记在我的脑海里,成为我永远的精神家园。我知道,我是无论如何也走不出这个草原深处的小村庄了。
蔚蓝 一个民族英雄的梦
科尔沁东部大草原从清末开始出荒,一次又一次的招垦,使草原满目疮痍。牧人失去草场、家园,一次又一次赶着牛羊迁徙,他们仰望天空长叹:“长生天,救救你的子民吧!”
1929年,科尔沁部末代和硕达尔罕亲王那木济勒色楞,再一次出卖草原,引起民怨。正义的王府军务梅林那达木德勇敢地站出来,反对王爷出荒。被达尔罕王爷免去了他梅林的职务。
天空一片阴沉,大地一片昏黄。在王府所在地的乌力吉吐村昏沉的上空,飘荡着幽咽的马头琴声和哀怨的蒙古歌声,如泣如诉。琴声和歌声来自村西一个院落里的一间屋子。屋子里老梅林阿拉达尔朝克图,盘腿坐在坑头上,边拉琴边歌唱:
在西边的河畔,
有我们的营盘;
牧草天天见少啊,
只好向西边遥望的老山口搬迁。
在乌力吉穆仁河畔,
有我们的营盘;
牧场越来越窄了,
只好向南边的湖沼地搬迁。
围坐在老梅林身边的有乌力吉吐村里的男女乡亲,有舍伯吐、花吐古拉来的老人,还有从南固仁茫哈、哈日乌苏远道骑马来的年轻牧人。他们都是采哈新甸荒的乡亲故旧、有的在二十年前和老梅林一起从扎门朝海迁过来的,有的几经辗转几年前才来到乌力吉吐、腰林毛都几个临近村落的。幽咽的琴声使他们脸上布满了阴云,哀怨的歌声使他们泪水涟涟。在老梅林的马头琴伴奏下,众乡亲又飞泪歌唱:
我们糊里糊涂搬迁了。
离开了甘珠尔庙真使人心疼。
扬起飞尘的达尔罕人啊,
丢开了河畔牧场真使人心疼。
在歌唱者满目泪光里浮现出令人难忘的一幕幕景象:
——穷凶极恶的测量队到处毁房拆院。
——如狼似虎的官军四处平坟毁茔。
——千万蒙古人拖儿携女,赶着畜群,在官军的驱赶下在风雪草原上漫无目的地迁徙。
屋里的歌声继续,却多了呜咽和饮泣。
官府的金印章啊,
没有因为我们的苦难而移动。
王爷冰冷的心啊,
没有因为我们的泪水而动摇。
……
正在大家愁肠百结的时候,老嘎达和夫人牡丹匆匆来了。老嘎达已经被撤职四个月了,但人们一直还都称他为嘎达梅林。赋闲在家的嘎达梅林一直关心和支持牧民的反垦抗荒斗争,所以他在这几个月里和老梅林一同,投入到保家抗垦的斗争行列里。
嘎达梅林铁青着脸,说:“昨天,刘昌林从奉天城调来了六十多名官军,辽北荒务局的局长张廉小也从奉天省荒务局请来三十多个测量人员,加上他原来手下人马有四十来人,昨天晚上齐聚王府印务处。今天上午,刚刚上任的王府军务梅林刘昌林又从卫队抽调五十人一同在印务处开会,决定由达王爷正式委任的西夹荒、辽北荒事务局会办韩舍旺和刘昌林梅林两个人指挥,全面测量以架玛吐为中心的西夹荒和以舍伯吐为中心的辽北荒,然后全面开垦这两处草场荒原。这会儿韩舍旺、刘昌林、张廉小等人摆下丰盛的宴席,正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哪……”
“咱们去砸了他们的酒桌!”
“咱们反了吧,这日子没法过了!”
“咱先烧他王爷府,再到奉天城找王爷算账!”
群情激愤,怒不可遏的乡亲们捋胳膊挽袖子,想立刻前去拼命。
嘎达梅林有意识地瞟了一眼自己的堂兄阿拉达尔朝克图,这位老梅林也正拿眼瞧他。四目相对心照不宣,嘎达梅林微微一笑,口气却不轻慢:
“就咱们这老老少少十多人,去反王爷,去和手持刀枪的豺狼争斗?长胡子的蒙古老人都知道,赤手空拳不能阻止洪水奔流,赤膊上阵不能拦遮冰山雪崩。”
老梅林放下手中的马头琴,缓缓言道:
“人多势众,齐心伏虎。咱今天人不多,但大家都回村里去,把乡亲们都动员起来,齐心协力,万众一心,就能保护咱的家园,就能保护咱的草原牧场。咱草原上抗垦老英雄,年近七十岁的关布色冷已经回到哈灯艾力发动群众保家护场去啦。”
“对,”来自哈日乌苏的青年红头涨脸地站起,“齐心的蝼蚁都能吃掉老虎,咱七尺蒙古汉子团结起来还斗争不过官军?斗不过王爷?”
几位年轻人义愤填膺:“咱反了王爷,反了官府能怎的!”
……
舍伯吐,嘎达梅休在抗垦民众集会上慷慨演讲:“蒙古同胞们,汉族兄弟们,我们谁都知道清崇德元年(公元1636年)达尔罕建立旗制时,有三万三千多平方公里美丽如画的草原,可是从清道光元年(公元1821年)到今天,在短短的一百多年里就九次出荒,出放草原一万两千八百多平方公里。是谁把祖宗留给蒙古人,放牧狩猎的草原的一多半给出卖了?是王爷们,他们为了满足奢华侈靡的生活一次又一次出卖草原,也一次又一次把广大牧人、猎人,还有种田的汉族兄弟赶出家园、驱出草原,使我们颠沛流离。今天官府和王爷又要出卖草原啦,我们还能让他们像驱赶牲畜一样,再一次驱赶出草原吗?”
“不能,不能。我们决不答应。”
“我们是人,不是牲畜,怎能随便任人驱赶?”
群情激奋,几百名听众振臂高呼,他们中有牧人,有农民,还有一些商人。
哈日乌苏,张舍楞尼玛和赵舍旺在演说:
“成吉思汗打天下坐江山,是率领着所有蒙古人完成的,成吉思汗把疆土封赏给他的子孙和征战勇敢的元勋将领们,是让他们和所有的蒙古人在这万世家园的草原上种植树木花草,放牧牛羊的。可是官府和王爷要把属于大家的草原卖掉。那么,让我们去哪里呢?难道让我们走进大山里,还是跳进大海里呢?”
民怨沸腾,又是几百名听众愤怒的吼声:“草原是所有蒙古人的草原,谁也不能独占独霸。”
“达尔罕的山水牧草都属于所有达尔罕人,谁也没权力出卖出让。”这里聚集的人群有牧人,商人,还有喇嘛和王公台吉。他们有钱出钱,有人出人,积极集资助抗图存。
南固仁茫哈,韩僧格嘎力布也在民众之中进行反垦签名活动,他鼓励大家说:
“蒙古人有句谚语:齐心的蚂蚁啃掉角鹿,合力的喜鹊能赶跑老虎。在咱南固仁茫哈不管是牧人农户,还是王公台吉和商贾财东都是这块土地上的主人,都有权利和义务保护自己的土地、牧场和家园。乌云聚拢成雨幕,众人聚集显声威,咱都把自己的名字签上,人多势重,民心民意,他官府不可违,王爷也不可违呀……”
在一张草席一样宽大的黄绫上大家纷纷签名,他们从绫匹的中心围圈签上各自的姓名,签名有王公、台吉、商人、喇嘛、牧人农户等,一圈又一圈签名很快布满这张黄绫,组成一幅巨大的“图们浑乃图古伦毕其格”(万人签名书)。它就像一面圣祖成吉思汗征战的杏黄帅旗,把所有的蒙古人都团结在一起,不管这些蒙古人是牧人、农户,还是商家财东王公贵胄,只要反对垦荒,保家护地,都聚集在这张杏黄大旗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