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卫估衣街尽是大商号,谦降益,瑞扶祥,大观楼商场,兴德茶庄,老君谷堂都是名店名铺。益延年大药堂被这些有名的大商店挤在一隅,虽有些不够显眼,可能在这条街上有一席之地,那也是因为药堂老掌柜曾在前清帝政时代捐过道台衔。平日里这老爷子就颇喜欢结交一些有功名或捐过官衔的人物,为得是在场面上有个脸面,有个地位,倒也沾了不少光。到了他儿子金子善这辈儿遗风不减,在民国最初的那会儿还不兴捐官,可挡不住和有钱有势的官家来往打交道。金家的这个做法不能不说是有远见的,可谁又敢说这或许还是个弱点,容易被人利用呢?
别看金子善对有权有势有钱的人讨好巴结,笑脸相迎,对那些没权没势又没钱的穷人,他都不正眼瞧一眼。郑先生的卦摊儿摆在益延年大药堂门前,金老板觉得很腻味。一个破衣烂衫的跛腿子,一身穷酸气别熏了咱的药堂。金老板叫账房去赶走郑先生,账房唤来两个小伙计,说:“去,把咱门前那个算卦的轰走。”
两个小伙计走到郑先生的小方桌子前就要动手搬桌子。郑先生两手左右一推,两个伙计就被推倒在地上,再爬起来又要去搬桌子,郑先生跛腿一踮,屁股落在小桌子上,那两个小伙计使出吃奶的力气,郑先生屁股下面的桌子却纹丝不动。两个伙计憋红了脸儿气喘吁吁返回店里回话:“那跛腿子有武力神功呢,我们搬不动他面前的那张桌子……”
账房是个尖嘴猴腮五十来岁的家伙,枣核脑袋上稀稀疏疏一圈儿灰白发,一看便知道是个狡诈的角色。他摇着一把折扇踱到郑先生的小桌子前“啪”地打开扇子,呼呼扇了几下,阴阳怪气地说:“读圣贤书之人,应该懂得‘自重’,也应该明白于人方便于己方便的道理,你怎么就赖在人家门口请都请不走呢?”
“我在此摆案碍着贵店的生意吗?”郑先生冷冷地问。
“确也无大碍……”账房收拢起扇子。“可你这破衣烂衫的有碍市容观瞻啊。”
郑先生呵呵一笑,正襟危坐在吱嘎作响的椅子上,目光并不去瞧身边的账房,语气极为平和,却绵里藏针:“我记得天津特别市行辕公署有明文规定,距店门四米外为公用之地。我在这棵垂柳树下摆案已有六米之距了,乃公用之地。要说麻烦也是麻烦这些过往路人,若说谢也该谢他们才是啊!”
账房张口结舌:“你……你……”
郑先生乜斜一眼账房接着说:“我这长衫旧则旧矣,破亦破也,却也算干净整洁。我的言谈举止也还文明规矩,怎就有碍市容观瞻了。”
账房一时竟无言以对,“呸”地在郑先生面前唾一口,又用脚狠狠踩了踩他那滩污物,便溜回店里。
郑先生已经有了搬走的打算,可不在这待几天,这会儿一走真有被人赶走的感觉,那多寒碜。
第二天早晨,郑先生刚刚安顿下卦案,金老板的四姨太就牵着一条小巴儿狗走出店门,她走到郑先生身后的柳树旁,把狗脖子上的牵绳一解,小巴儿狗就跑到柳树下尿了一泡。旁边的四姨太就骂开了:“刚出门就尿骚,小心我也把你打成个跛子。”
郑先生听了,知道她这是指桑骂槐,很想发作,忍了忍也罢了。
金老板的这位四姨太原是六区赵家窑的窑姐儿,听说她娘也是个窑姐儿,在许多年前与一个相公相好了一段时间,就把她生在那个龌龊地方。老鸨要赶走这娘俩,做娘的就跪在老鸨脚下苦苦哀求,又许下不少的愿,才被留下来。这四姨太在那种地方长时间耳濡目染,人虽长得花容月貌,也不过是一只绣花枕头,瓤子里却是败絮毒草臭蒿子。
第三天,那四姨太仍然借骂小巴儿狗辱骂郑先生。好男不跟女斗,况且是这种烂污女人呢。郑先生又忍了忍,还是让过去了。
第四天早晨,金子善和四姨太一同走出店门,四姨太又把狗脖子上的绳子解开,那狗又跑到柳树下边尿了一泡,女人对着男人嗅了嗅着鼻子,说:“你闻,咱们门前咋有这种骚味儿……”她又假装刚刚发现在柳树下尿尿的小巴儿狗,就冲那小狗骂:“啊,原来是这畜生弄得骚气烘烘的。”四姨太就撵她那小巴儿狗,小巴儿狗围着郑先生转。女人一边撵狗一边骂:“我打死你个骚东西,打断你的一条腿,让你也成个跛子。”
郑先生是可忍,孰不可忍:“四太太,你面容还算姣好,心灵怎么如此龌龊丑陋不堪呢?”
女人被骂恼了,她一把抱起小巴儿狗在狗脸上亲了一口,扭过头“啪”地一口痰吐在郑先生脸上。郑先生脸上腾地火红,勃然大怒,士可杀,不可辱。他怎忍受得住这般的气受?可咱郑先生是读过圣贤之书的人,这回他竟然没有发作,反而昂然大笑。这叫嘛?这叫本事,这叫能耐。可那笑听了瘆人,使人毛骨悚然。四姨太一手挽起男人,一手牵住小巴儿狗慌慌地走了。
郑先生把脸擦净,也把仇恨的种子埋在复仇的心田里。他看着那对男女远去的背影,磋着槽牙:“咱走着瞧,有你后悔好受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