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玉葆同志:
您好!
我以十分欣喜的心情,拜读了您的近作中篇小说《峡谷》,读完之后好久好久,心头还留存着它的浓烈的香味。已经好久,没有在《延河》上读到这样的别有风味的小说了。您过去在《延河》发表的小说,我虽读过,但没有像《峡谷》这样给我以特殊深刻的印象。您写小说的功力有着长足的进步,可以说您是在腾飞。我读着《峡谷》,在审美的直觉上,感到了它的作者是一位大手笔,您笔下的功夫和陕西许多有才华的作者相比也毫不逊色。
最使我惊异的,首先是您笔下的大西北的自然风貌。您是一位塑造大西北自然景象的能手。您笔下的西北高原,黄河峡谷、悬崖、惊涛、风雪、冰冷的月亮、无边无际的草原,是那样的深沉,壮美,令人震颤,使人目眩。在这个背景上,有三个上班去的水利地质勘探队员――郭老骚、大刘、新来不久的姑娘杨洁,还有他们的不会说话的朋友小狗黑子。与其说这是一部中篇小说,倒不如说它是一幅色调壮丽的大油画,一首饱含内在激情的诗。
您的自然风光的描写,最不一般之处,在于它不是纯客观的风景素描,而是染上了人物(三个勘探队员)的强烈的主观色彩。人和大自然一体化了。大自然融合在人物的生活、性格和情绪里,人物的性格也融合在大自然之中。
您笔下的人物也是典型的西北人。郭老骚和大刘都有着典型的西北高原人的精神风貌,您的描写是那样的精确。而他们又各自有着自己鲜明的个性。
您在小说艺术上,吸收和成功地运用了新的技巧。有小说的故事情节,但却又极力淡化情节,不显露故事情节,着重地写人,写西北高原大自然中的人,写西北人和大自然的搏斗与和谐相处,写西北人与大自然的抗争与融合,写那种抗争的美与和谐的美。写郭老骚和大刘、小杨们的生活、命运、劳动与爱情。郭老骚有自己最值得回忆的美丽的罗曼史;大刘以往的爱情则是令人难以忍受的窝囊,如今他在峡谷的生活中,产生了真挚的爱,但爱神却似乎还不曾予他以关照,终于使他又堕入失望之谷。这一切都是淡淡的,但却是自然的、真实的。虽然最后结局也算得上是有点戏剧性,其笔触也是淡淡的、真实的、自然的。
您所裁取的生活故事,只是他们三人上班路上这短短的一瞬,而内容却是他们三人各自的生活道路和在峡谷的共同生活。这就不能不借助于大量穿插的倒叙,不能不采用一点时空交错的时兴手法,但您运用得很谨慎很圆熟很自然,加上通篇故事中大西北自然环境氛围气的流动,就使过去的和现在的事物显得浑然一体,而人物的心理活动和情绪震颤则将过去与现在贯穿与缝合起来。这一点您运用得不显眼,很成功。
您通过对郭老骚等人物及其生活的描述,通过对西北高原峡谷的自然景象的描绘,无声无息地把赞美献给了郭老骚和刘福海们,献给了成年累月生活在荒原河谷的水利电力勘探队员们。对他们,您充满了爱和同情,作为读者我也深受感染。
如果要说什么不足,我认为不足是有的;但这不是您的小说独有的不足,而是当今这一类小说写法(或小说观念)通有的不足,这就是时代感、现实感的淡化。
我隐隐感到,这种现实感的淡化,似乎是小说作者故意作出的。有一种看法,似乎现实感也好、时代感也好,都是浅层次的、从而也是低档次的,而远离现实、远离时代,或把现实的时代的最强烈最鲜明色彩加以淡化,才会有可能向较深层次掘进,或者淡化的本身就是一种深层次,也就是高档次的。从而,作家在写作过程中,或者追求深山老林,追求贴近原始,或者在描写现实生活时,将最具有现实的时代的生活内容抽掉,或至少将其最强烈的部分加以淡化。
诚然,把现实人物及其生活仅仅作为外壳或只作为简单的载体、作表面的描写,而把自己的某些思想政治概念塞了进去,这样的人物和生活描写必然会是浅层次的,或者只是表层次的,这当然是不足可取的。但另一方面,把现实生活所固有的真实的具有时代烙印或特色的内容抽掉或予以淡化,也是不恰当的。它离开了特定的历史时代,排除掉恩格斯老人所说的“巨大的思想深度和意识到的历史的内容”,成为缺乏历史生活内容的东西,从而对历史的长河,作不出具体的特定历史阶段的贡献,从而也就会大大地损害自己的作品的思想艺术价值。
《峡谷》写的是当代人,当代水电勘探者的生活。生活在荒原峡谷中的科学工作者和劳动者的艰难险阻、孤寂、忧伤,这些都写得很充分,郭老骚、大刘们的岩石雕像般的形象,您塑造得犹如茂陵石刻般的兀突。在小说结尾处,杨洁姑娘透露出她将回城了,留下来的是献身者的坟墓,大刘的失望,和被爱情和欢乐遗忘了的荒原峡谷,和在峡谷开山钻洞的人们。自然尕兰子要来了,多少给人们留下了一点希望,给作品添上了一点亮色,可是作为当代我国野外勘探工作者的生活中最具有时代特色的生活特征,是很淡很淡的,是被淡化了的。比如说,郭老骚、大刘及其伙伴们,为什么要成年累月地在这块失掉正常人的某些生活的峡谷中干了十几年、几十年,而且要一直干下去?是为了挣一口饭吃吗?是为了养家口吗?是为了别的什么吗?一句话,他们如此年复一年苦干的内在动力是什么?这一点在小说中是找不出,也感觉不出来的,或者至少是感觉不明朗的。
实际上,作为社会主义时代的劳动者,除开物质生活的需要外,他们都还是有理想的劳动者,正是由于有一种崇高理想,作他们行为的内在驱动力,他们即便不是为一口饭吃,或不需为养家口,他们也会长期地过一种艰苦奋斗的生活。这样,他们就不会只是感到生活的艰苦,而是会在艰苦的劳动中找到欢乐。因而,郭老骚、大刘们的生活,峡谷中的生活,也必然会充满自豪和欢乐,不会只有凄苦和忧愁。
当然,这不是说,为此而要在作品中去说教,说教是低档次的,是末流,除非是艺术的哲理性的。时代感和现实感是要求作家艺术家们如实地描写现实中所固有的这部分生活,而不要在筛选生活和描写生活时,把具有时代固有特色的生活粒子,从作品的生活描写中筛掉。
当然,你的《峡谷》对时代还是有所关照的,只是也有着淡化的一面。我不知您是否也是有意而为的。
总之,我喜欢您的《峡谷》,喜欢它的如诗如画而又苍茫无涯的风格,这种风格是深厚的现实主义而又散发着浓烈的浪漫味。公正地说,《峡谷》是一篇描写西北高原黄河上游的上乘之作。我祝贺您所取得的这一成就,并祝您乘胜前进。意见不成熟,只供您参考。专此。
顺颂
夏安!
王汶石
1986年5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