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奇同志:
您好!
“黄河笔会”期间本想同诸位多聊聊,但见你们太忙,日程安排也紧,没有机会。返陕后,有了点时间,悉心拜读了您的短篇小说集《无声的细流》,甚觉精彩,按捺不住心头的喜悦,便秉笔致信于您,说说我的感想。
首先使我动心的是您的艺术风格。在风格上,您不但不同于“晋军”其他诸将,即使在全国短篇小说家中,您的风格的独特性也是明显的,它给我的印象可以说是潇洒、飘逸、深邃、有风度,它简洁而内涵丰富,诙谐而又透出诗情,有时调皮而严肃,有时戏谑而又凄婉,行笔自由自在,波澜层叠,感情浓郁,活泼天然。
您写人也是很有功夫的,有自己的特点的。比如,您和张石山就迥然不同,如果可以在古典作家中寻找类比的话,我可以把张石山的《老一辈人》的形象塑造归宗于俄国作家果戈理式的精细雕刻。那么,我也可以把您的人物描绘,纳之于契诃夫那一门崇尚神来之笔、自然天成的素描了。在这个集子中,您收进了母亲、宋矿长、老干事吴诚、老吴和老冯、未出场的任秋河师傅、“一把火”颜天英、乐人钱三安等等一系列人物,这些人物都是个性独特的活灵活现的人物。他们是那般真实、亲切,见不到斧迹凿痕,感不到是投功费力,这是最最可贵的。
《母亲,您为什么要走?》和《母亲,您为什么不走?》是两篇很出色的作品。我们既可以把它看做两篇,也可以看做一篇作品。作品中所塑造的母亲的形象是典型中国式的母亲,是中华民族的母亲形象,也正是在“黄河笔会”上所谈论的黄河母亲的形象。她们在艰难的生活中,勤劳、安详、慈爱、同情小的、翼护弱的、深明大义、有牺牲精神,甘愿肩负起家庭以至民族的沉重的生活之闸门,对社会和家庭贡献得最大而索取得极少极少。您用很少的笔墨,就写出了她的鲜明性格,读来十分感人。读着她,我就像置身于晋南乡村,多么深情,多么令人敬仰的母亲啊!在艺术上,您也是很巧的,很有特点的,讲技巧而又不露技巧,技巧被浓郁的生活气息,真实的细节选择和描写融化了,融合了。这篇小说,故事是十分单纯的,甚至可以说是没有什么情节的,但您是一位制造悬念的能手,是一位能使一潭平静的水耸起波澜的能手。小说的题目,就是两个“为什么?”,而小说一开头,就又是一连串的为什么,一连串做儿子的向母亲的发问和母亲的一个又一个解答。问题,对儿子来说都是合情合理的,引人入胜的;回答,对母亲来说也都是合情合理的,引人入胜的。一问还不满足,夜间不能成寐,全家人都是寝不安席,儿子执著地再问,这就是把悬念推到更高一层,引出了母亲对卖烧土的乡下人的同情和援助的事,和母亲由此想起了仍在乡下当农民的小儿子,这才是正文。在续篇中,所描叙的家庭的变故和母亲的决定,进一步深入展示母亲的思想性格,农村生活的困苦。政策改变后,农村生活中出现的活力和在这一过程中所付出的代价,是如此震撼人的心灵。作品深刻揭示了往日“左”的政策给农村造成的痛苦,但却不着一字,不像其他任何揭露往日农村生活弊病的作品那种正面表现,而是通过对一位母亲的伟大性格的娓娓动听的描述中,在对弱小不幸的描述中,动人心魄地显现了出来。
《难产》也是一篇很精彩的短篇。这是一篇用第一人称的手法写的小说,写的是尹可诚自己的故事,准确地说,是尹可诚与老支书振刚伯之间的故事,但通篇却用了尹可诚与一位第三者之间的对话的形式。这种形式自然也属平常,但您却运用得十分自然、巧妙、有声有色甚至连那个无关紧要的没名没姓没形象的第三者,也似乎是有点儿“性格”的。作品通过老支书振刚伯给出身不好的农村医生尹可诚落实政策,和在实际行动上却又不予落实的故事,充分、真实、生动地刻画了振刚伯和尹可诚两人的内心世界和思想性格,揭露和控诉了极“左”思想对振刚伯的毒害和在现实生活中对尹可诚一类人的精神打击。情节不复杂,但是,转折处写得猛而奇突且又入情入理。给人留下的印象深刻。
《老干事吴诚》真实地塑造了一个信访老干事吴诚这样一个感人至深的人物,这是给当代社会主义人物画廊里增添的一个值得收藏家珍藏的艺术形象。
《喜雨》可以说是一件精致的小品,这里没有什么重点刻画的人物,只是在存车棚里片刻躲雨的一群人,可那一位胖老头,一位穿军绿裙的少女,一位穿花裙子的少女,一位青年小崔,没有出场的武斗队的头子小崔的哥哥,老矿工、小崔的爸爸,虽都着墨不多,但都栩栩如生,天然成趣。一篇短小的作品,却展示了“文化大革命”中造反派毁灭文化、老矿工为工程技术人员保藏图书,清查、恢复高考、青年人力求上进等等广阔的生活画卷。
《等》结构得巧极了,把矿工老孟头为儿子造反迫害矿山负责人老卫而感到负疚的心情,以十分细腻的笔触描写得十分活脱而贴切。这篇小说,实际上是一出独角戏,一出内心独白的独角戏,但却写得如此引人入胜,实在不容易,而结尾的转折,又报来了一个坐等了一晚的那个正被等的人,“等”的情节转折过去还是一个“等”,既有生活情趣,又见双方的品格,真是妙不可言。
《咱那钱头儿》写得调皮而又严谨。批评了拜金主义,颂扬了重视文化科学知识,写出了吹鼓手钱三安辛酸而荣耀的一生,塑造了这个可亲的民间音乐艺术家的形象。这篇小说的晋南乡土气息也是很浓的,在写法上也很有特点,一个当事人给作家讲故事,讲的却是第三者,他们钱头儿的故事,而且从头到尾都是用的讲故事的口吻,亲切而又十分动听。
您的短篇小说,绝大部分开头都是很好的,开门见山,下笔老练:“中秋节的前一天,吃完晚饭的时候,母亲突然对我说:‘应儿,我打算明天回老家去,你给我早点打票。’……”(《母亲,您为什么要走?》)“一九七六年中秋节,金斗山煤矿的宋宏达矿长猝然死去,死因:‘心肌梗塞’。”(《宋矿长之死》)“‘朋友,你为什么一个人坐在万泉河边?天正破晓,春寒料峭,你不怕感冒?你在忧愁什么?你为什么不说话?’”《难产》“老房产科长苏金石忿忿然走出矿党委书记的屋子,眼里跳跃着又气愤又痛苦的火花,脸色严峻得有点异乎寻常……”(《搬家》)“新来的矿党委书记老冯,在职工食堂吃饭时,经常遇到一个面色忧虑的女同志,领着一个样子挺逗人的小男孩,在排队买饭……”(《老冯和老吴》)“老矿工姜连征活了六九五十四岁,今朝是头一遭爬在桌子上写教案……”(《备课》)“沉重的头往下一颠,把老孟头又一次颠醒了。”(《等》)“局党委书记老骆来到五矿,正赶上这儿开着会……”(《一把火》)这样一开始就把主要人物的身份姓名交待清楚,而且将其导入行动,是一种落墨简练而又自然的笔法,也是短篇小说大师契诃夫惯用的手法,对于短篇小说写人和展开情节来说,它能获得很好的效果。
您的小说的语言也很好,有两点很突出。一是您把中国文学的古典用语和晋南乡间的家语村言随意使用,不拘泥,而且运用得很好,很谐调。二是您在修辞造句上,句句都很留意形象性和生动性,基本上没什么流畅而苍白的语句,也没有渗进那种报纸语言。而在我们的文学作品中,苍白无力的,甚至日常报纸语言则是屡见不鲜的。
在这个集子中,当然也有和上述风格不太相同的篇章,虽说极少,比如:《戴上火红的袖标》中的奶奶的形象,就有些太突出了。又如:《新麦》,内容很有分量,有深度,而且据我所知,前几年,你们临猗县确实出过这么一位领导人,一位很出名的人物,您所写的人物和生活是有真实根据的,但《新麦》在故事情节的构想上,在写法上似乎还不像您的另外的作品那样,达到自然天成的境界。
虽然如此,我在读完您的集子后,一个强烈的印象是:这是一位真正的短篇小说家,一位风格独特的短篇小说家,一位可以把生活原野上的一花一草顺手撷来,制作成一件精美艺术品的短篇小说家。目前在国内中青年作家中,只有贾平凹是这样一位艺林高手,尚未有人赶得上他的。
由此,我便产生了一个大胆而冒昧的希望和建议,希望您在短篇小说的园地里长期经营下去(精悍的中篇也包括在内),在这个园地里,通过不断的实践,获取更多的高质量的成果。
在我们的文坛上,真正的短篇小说家,也并非是多得了不得的。
请顺便告诉老胡,我非常喜欢他给这本集子写的序,我从他的序里获益不浅。
此致
节日快乐!
王汶石
1985年9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