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文学同志:
您好!
收到您寄赠的短篇小说集《在九曲十八弯的山凹里》一书,翻阅了第一篇就放不下了,一直读了下去,越读越有兴味,直到读完全书十五篇小说,又读了西戎同志为您写的序,序文也是写得很好的。
您是“山药蛋派”的后起之秀。更准确地说,您是“山药蛋派”新秀中的一员,但又不是“山药蛋派”元老们的模样。在这一派里,您又呈现出一副崭新的面貌。您的文章,保持着“山药蛋派”的严谨的写实传统;保持着山西农民,或者说北方农民的幽默诙谐的调子;保持着浓厚的生活气息或者叫做山药蛋的泥土的气息。但您却打破了“山药蛋派”一笔到底的白描传统;改变了它的单线平涂的手法;改变了它重线条轻色彩的风尚;突破了它只着力于人物的刻写和故事的扮演而轻背景描绘的写法。您的小说,像是在山药蛋的块茎上开出了朵朵五彩缤纷的玫瑰花。您笔下的人物栩栩如生,故事娓娓动听,而又常常不忘却随笔点染自然景色,强化思想和情感:“起风了,秋风携带着这一深沉的呐喊,向远处飘去……”“日头落了,小风从庄稼地里飘来,很轻,甜丝丝的。”老一辈的山药蛋们是不大写这一笔的。这或许是因为他们那时节农民中文盲过多,他们希望农民们能听得懂他们所讲述的故事,因而,他们的作品便比较靠近口头文学,尽力避免作品书本气,比较靠近中国民族民间文学而避开洋气,他们尽量不作风景描绘,不作背景铺叙,不在氛围气上作功夫,不为这一切而打断自己的故事。您却有所不同,您的笔触更加活泼开朗,行文跳跃性大、故事情节的进展提得起放得下,深沉而奔放、诙谐而又绚丽。在语言词汇上,既注意群众口语,又适当吸收古典文字词汇,既质朴又讲究色彩。从总体上看,您的风格,在朴拙中多了一点灵秀,在敦厚中多了一点凌厉。在总体构思上,您几乎是篇篇独出心裁,既切实又奇巧,您的小说在气质上显露出那么一点农民的淳厚与狡猾。您真是一位弄小说的巧手。
您是一位严肃的现实主义者,在这一点上,当今从事农村题材的作家们,没有多少人可以和您相比。现今,还有不少从事农村题材创作的人,仍然未能完全摆脱公式化和概念化的影响,未能摆脱主观意念先于客观生活的影响。举例来说,他们写农村改革,于是便从概念出发,把农村干部通统写成是“大锅饭”的维护者,在作品中,甚至把队干部的绰号就叫做“大锅饭”。为了说明政治运动对人民生活、包括农民生活造成的灾害,就把“二流子”写作是农村政治运动的获益者,他们悲叹今后不再搞运动而发疯似的呼唤着“运动,运动,运动……”。而您在现实生活面前态度是很严肃的。仅举一个例子来看:在《路漫漫》一文里,您笔下的主人公、先进队金银湾大队老支书江老成,在全县都实行了生产责任制时,有一段时间,他还蛮有信心地顶着不办。为什么?您写到,他的大队劳动日值一块四毛钱;您写到,他领导群众用十年时间修成小水库,把四百亩山地变成水田;您写到,江老成领导群众发挥大集体的优越性,他一马当先,率众挑起筐担向老和尚岭要土,用三尺黄土,在九十亩乱石滩,铺起一马平川的刮金板,累得他哇哇吐血也在所不顾……而这样的人物,这样的大队,这样的细节,都是一些作者所不愿如实叙述和描写的,许多人是不愿直面这样的现实的。您笔下的这个江老成是一个少见的典型,只有陈忠实的《初夏》,写了这样一个大队支书,但陈文主要是写这个老支书,在家庭承包制实行后的失落感和思想上的消极退坡,和您的江老成还有所不同。江老成从土改经合作化到农村经济体制改革的生活历程,可以说是比较真实地概括了广大农村基层干部的生活和奋斗的道路。当然,大部分的大队,没有他的队办得这样先进,富裕,像他们这样好的队自然是少数,由于“左”的政策,挫伤了农民的积极性,所以多数队还不富裕,有些还很贫困,但农村干部的经历和他们带领群众艰苦奋斗的精神风貌,江老成是有一定代表性的。当然,不好的干部也不少,那是另外一种类型,不在江老成这一类型的干部之列。我之所以特别提到这一点,是在于我一直希望写农村生活(别的方面也一样)的作品,能够更贴近实际生活,更加重视摆脱从主观意念出发的概念化的创作方法。
我很希望有更多的读者和评论家能注意到您的小说。您的小说艺术确实有许多方面的特色和经验,值得小说鉴赏家们来品评和研究。即便是先做一些点评与介绍的工作,也会有益于创作界,为我国短篇小说,特别是写农村题材的短篇小说艺术,提供一点新东西。
这当然不是说您的小说就完美无缺了。从某种意义上说,这在您还只是起步。它的得失和长短,还有待于广大读者和专家来评议。
谨祝
文安!
王汶石
1987年5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