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华同志:
您好!读您的近作《青青客舍》,十分轻松愉快,用时下评论家的语言来说,这就是,这部篇幅不大的中篇小说,给我以莫大的美的享受。我庆贺您的成功,特别要庆贺您在小说创作上的长足进展。和您以往的作品相比,《青青客舍》可以说跨出了很大很大的一步,它显示了您在文学艺术上的成熟,而且是高水平上的成熟。这篇小说,无论在选材上,还是在主题的提炼、故事结构、人物刻画、细节描写、语言运用以及风格情调上,都恰到好处,无可指责。
它的第一个可贵之处是,它是现实的,生活的,而且是您的,是您直接从生活中撷取来的。或许由于我孤陋寡闻,在我读过和看过的描写新时期改革生活的小说和影剧作品,其中不少存在着令人深感遗憾之处,这就是某种程度的雷同化。同时代的作家在描写共同感兴趣的现实生活时,主题思想上的雷同,尚且可以不去过多计较,只要在表现上有独特之处就好。
要命的是,有不少作品,故事情节,人物设置,主人公的身世命运,人物之间的各种关系,矛盾冲突的产生、展开、转折和结局,以至细节的选择和关键时刻的对话,都屡屡出现雷同,令人扫兴。雷同化是文艺创作的大敌,在众多的相互雷同的作品中,只有一部生活内容和艺术水平最高的作品,可以技压群芳,流传下去;而其他多数,则将随着时间的推移,而被人遗忘。独特性和独创性,是文艺创作的根基。现实主义的作家,应当在广阔的生活中,去撷取那一属于自己开垦而别人尚未触动的素材,以自己特有的方式,如实地把它表现给读者。您的《青青客舍》正是这样一部独特的作品,在这一点上,从小说的各个方面看得出,您是十分严谨的,连细小之处也是一丝不苟的。
有了上述可贵之点,便有了又一可贵之处,这就是,在《青青客舍》这部故事中,没有公式,没有概念化,没有人为的矫情的章节。一切都那么生活,那么自然,那么真切,而又那么引人入胜,耐人玩味。您在这部新作中,紧跟现实生活的步伐,通过刘春福一家,写小城镇郊区农村的发展变化,写专业户,写农民个体企业家创建家庭企业的生活,写农民企业家是怎样迅速地富起来,写这种新的经济发展势头,怎样冲击着旧的传统的道德观念,改变着人与人之间,直到家庭成员之间的关系。这种改变,有的是破坏了封建宗法关系之后,新产生的顺乎时代潮流和新出现的经济关系的社会主义的,然而也有些是与社会主义精神文明不相符合的资本主义性质的东西,您正确地颂扬了前者而批评了后者,恰如其分地表达了在建设物质文明的同时又要建设社会主义精神文明的主题思想。您笔下的刘仁厚,刘春福,刘秋福,柳叶,冬枝,以及艳月,都是各具特色,活灵活现,各自具有一定典型意义的角色,您通过对这些人物的日常生活的描写,给读者绘制了一幅小城市郊区农村新景的水彩画,明媚而清澈。
这得归功于您的现实主义的笔触。您很好地学习和继承了五四新文艺的现实主义传统,令人想起了《春蚕》《林家铺子》等作品。毫无疑问,您的春福、秋福、柳叶、仁厚老汉、冬枝,以至着墨不多的两个小外孙,都是经过您苦心经营,经过艺术概括的,但他们每个人却都是现实生活中的模样,看不到您装饰过他们谁,或者贬损了他们哪一个,人人都那么真实自然,这正是现实生活达到了艺术再现的境地后,所产生的艺术效果。
这并不是说,您的作品没有理想的光辉。不是的。一个革命现实主义作家,不可能没有理想。这种理想,在小说中总是通过人物表现出来。作家总是把现实生活中已经出现的符合他的生活理想的人物介绍给他的读者,用以照耀人们前进的道路的。所不同的,只是艺术方法有所不同。您在《青青客舍》一文中,没有把哪一个特别当做理想的英雄来写(也许柳叶近乎这样的人物一些?),而是对每个人物身上的合乎社会主义生活理想的因素和表现,都给以肯定和颂扬,对那些不够理想的思想、言行,都加以批评和无声的鞭挞。这是您这部作品的艺术特点,也是您的长处。这种艺术处理,是很适合您所选的这一题材本身的。
当然,我上述谈到您对五四新文艺现实主义传统的学习和继承,绝不意味着您在艺术上是墨守成规的,恰恰相反,您在继承传统的同时,又注意吸收西方文学的某些表现方法,我在这里主要指的是心理描写。在《青青客舍》里,您把细腻的心理描绘同对客观事物的描写结合得很巧妙。您把全部人物,故事,通统都置于仁厚老汉的视点之下,看来是第三人称,实际上是第一人称,既有第三人称运笔自如的方便,又有第一人称亲切、洗练的好处。作品从头到尾染上了仁厚老汉的心理和感情色彩,而又处处细致入微地对仁厚老汉的心理活动进行刻画,通过客观事物在仁厚老汉心理上的投影,来反映生活,评价生活,衔接事件,贯穿故事,推动情节,并使整个作品有一气呵成,浑然一体之感。而在运用心理描写这一方法上,您又做到了既非常细腻,又颇有分寸,这也是十分可贵的。
最后,我还想就语言方面补充几句。一个作家是否成熟,语言是第一个检验标准。您在《青青客舍》这部作品中,语言相当成熟老到,既充满诗情画意,又幽默风趣;您很好地运用了关中群众(也可说是北方群众)中的生动形象、极富表现力的方言,却很小心谨慎地避免了外方人不懂而又表现力不强的土语,这也正是您在语言方面成功的地方。
高华同志,从您的处女作《贝贝》到中篇《青青客舍》,时间只过去短短的几年,您陆续发表了不少短篇小说和报告文学,您甚至还写了好几篇历史题材的小说,可以看得出,您是在多方面探索自己的道路和开垦自己的田土。《青青客舍》在您的创作历程上,是一个新的高度,也许,作为一个文学创作者,您在这儿找到了您自己,希望您顺着这条道儿写下去,再接再厉,一连写出若干篇来。这当然不是说要去自己重复自己,雷同自己,而是说的艺术创作的路子。至于作品,当然要每篇都是创新的,独特的。
照规矩,我似乎还应当再谈点什么缺点与不足,但我一时却还说不出。这并不是说这篇小说就已完美无缺了,当然不是这样。只是由于我不是文学评论者,不善于作全面的分析,我只是作为您的第一个读者,谈点印象,谈点读后感,往后如果琢磨出什么意见来,当再写信告诉您。专此。
顺颂
冬安!
王汶石
1984年11月2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