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花宜点黄蕊
――浅谈《花花牛》的人物创造
义夫同志:
六月号的《山西文学》一寄到,翻开封页,在卷首就看到你的近作《花花牛》,我当即读了起来,读得很有兴味。这是一篇饶有情趣的小说,你写得亲切生动,给人带来喜悦。同一期上,张仁健同志对它的评论也写得热情中肯,实事求是。
的确,同你以往的小说相比,你的近作依然保持着你的“山药蛋派”的特色,而又在艺术上有着可喜的进展和一些新的特色。
你的人物写得更活了。你巧妙地运用对照的手法,写活了芍药的“利”,绵儿的“软”和桂香的“粗”,塑造了新时期农村三个新女性,或者说得更确切一点,在农村生活大变动的背景上,塑造了三个正在经历着思想、性格、生活处于突变中的新女性。其中,特别是利芍药的泼辣干练,被你描写得痛快淋漓。你的语言也是地道的北方农民的语言,你运用得更加纯熟、机智,更富有幽默感,也更加生动和富有文采。
作品的整体结构,也疏朗有致。如果可以把你以往的作品,比做家乡的黄土丘陵嵋子圪的话,那么,你的这篇近作或许可以比做县东的孤山了。它有土有石,有草有树,有溪有泉,有云有雾,有流动的空气,有迷的山岚了。
自然,如果有进一步的追求的话,它也还是有改进的余地的。
小说也好,戏剧电影也好,人物性格描写最忌单一。在生活中,人的性格,总是丰富多彩的,是多侧面、多层次、多属性的复合体。因为,人在复杂的社会环境中生活,换句话说,人的性格在复杂的环境中形成,总会有着适应环境和应变不同境遇的特性。虽然,在人和人之间,在性格上,有着单纯和复杂的差异,并从而可以由此成为不同的典型性格,但即使是性格最单纯的人,也会有他丰富性的一面。一个爱唠叨的人,有时也会保持沉默;一个大胆的人有时也会胆怯。猛张飞粗中有细;黑旋风李逵对老娘一片孝心;诸葛亮也会错用马谡,造成街亭的失误;关云长也会败走麦城。
你的利芍药、软绵儿、粗桂香,个性都很鲜明。你的笔牢牢地把握着利芍药、软绵儿、粗桂香性格上的各自特征“利”“软”、“粗”,这是很重要的。但也不能一条道儿走到黑,一个音符唱到底。你如果在画一朵大红花时,不忘记点一笔它的黄色花蕊;在制作一只金盘时,有意给它加个细细的银边,它们就可能显得更加完整和美丽。试以软绵儿来说,在小说中,她处处表现得软绵、胆怯,作者抓住她个性中这个最突出的特点,作为她的个性典型来描写,这无疑是正确、也是成功的。但如果在她“软绵”这一主要的性格特征之另外的侧面,再赋予她一些别的特点,比如聪明、有心计,在紧要三关能给利芍药拿出一些很有用处的鬼点子(当然绝不是出坏主意),使利芍药绝处逢生,但她自己却决不敢去抛头露面,在生人面前总还是那么羞怯、软绵,这个人物就会更加活灵活现,就会给人以立体感和生活真实感。其他人物也是一样。她要求作者在掌握其个性主要特征,也即是她经常表现出来的,浮在面上的,而且是经常在她的生活行为中起作用的特征而外,还要细心研究并赋予她以不同侧面的,虽不太惹眼但却是真实具有的其他某些特征,并注意在故事的进展,适当的关节,予以巧妙的照应。这是小说和戏剧电影塑造人物的最不可忽略的技巧和手段。你也不妨试一试。
王汶石
风格与文采
义夫同志:
看了你的《老古学歪记》以后,使我想了一些文学风格上的其他问题。你以往发表的作品,我也读过一些。我回忆了一下,在我的印象里,你是有自己的风格的,这就是质朴、亲切,朴实得就像咱万荣的黄土高原一样,没有那些华而不实的东西。但是,另一方面,你是否有点太过于朴实了?在技巧的运用上是否太过于单一了?是否由于过分考虑到淳朴,避忌花哨,因而影响到作品的诗情画意、境界气氛、色彩音响、人物的神态状貌等等。我感到你是很考究民族风格和民间文学特色的,但我国古典小说,不论长篇短篇,也都是在叙述故事的同时,很讲究上述种种方面的绘影绘声的描写的。我不是想要你改变你的风格,只是觉得有这么一些方面值得注意。这些话我本来早想对你说,但又觉得每个作家都有自己的风格,因此始终未便妄加评议,今因你把稿子寄来给我看,顺便说说,博你一笑而已。
王汶石
作家的那点儿悟性挺重要
义夫同志:
您好!
上月,您走后,我又重读了您一九八四年的部分小说,很有兴味。祝贺您一九八四年在创作上的丰收。很显然,在一九八四年,您真正地找到了艺术文学和广阔的现实生活的那个连接点,您在生活中看到了艺术,在艺术中看到了生活,从而找到了从生活到艺术的那条通途,您心中那个艺术的“灵犀”透亮了,从而在文学创作上走上了一个新天地。您自由了,您对生活的艺术感应灵敏了,您的艺术触角也生活化了,于是您的生花之笔便左右逢源,纵横驰骋了。找到,或者准确一点说,“悟出”艺术和生活的连接点,“悟出”艺术地反映生活,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有的人是一开始就摸到了这一途径,因而出手不凡,一开始就捧出了真正的艺术品;有的人则经过一段漫长的时光,走过一段漫长的路,经过反反复复的探索,终于悟出了这一点,从而获得长足的进展,踏上了真正的艺术创造的道路;也有人辛苦终生,也许终于悟不出它来,只好搁笔。凡悟出了这一点的,即使虚构的人物故事,也充满了生活;而缺乏这方面的悟性的,即使照着真人真事来写,其作品,也是既无艺术,也不会有生活。
这一次,我读的是您的《春儿》《看不透的世事》《花氏小店》三篇。这几篇小说,就反映生活,就作品的生活感来说,比起您的得到读者喜爱和文艺界好评的优秀之作《花花牛》来,是更前进一步了。它们使读者看到了当今农村的色彩缤纷的新的生活和新的人物,新的生活场景。
当前,我国农村生活正在发生历史性的变化,成批农民正离开土地从事其他产业和商业、服务业经营,农村正在向城镇化发展。新的人物和新的事业出现了。其中有少数(其实也不算少)像《燕赵悲歌》中所塑造的那一类经营大队、大户的风云人物,他们之中有些人已经成为百万、数百万富翁,在指挥生产和生活上,已经是凭借海陆空的现代化力量了。但更多的则是像您所撷取和描写的普通人。他们都是现实生活中的真实存在,都是我们这个伟大时代的不同的侧面和层次。作为反映现实生活的文艺作品,前者,如果说是一幅大油画的话,那么像您的这一系列短篇小说,就好比是中国画《清明上河图》式的生活长卷了。您的这些新作的可贵之处,也正在于它给人们呈现出一幅幅朴素、真实的现实农村的生活图画,它清新、隽永、淡雅而又蕴藏着浓郁的画意诗情。我喜欢那种油画式的鸿篇巨制,喜欢他们所塑造的叱咤风云的人物,同样也喜欢描写生活中新的小人物,这样的人物是人人都可以在每一个村庄里遇到的。那种风云人物也许在别的省、别的县、别的乡;而这种小人物、普通人,就在你的村中,就在你的巷里,就在你的身边。作家只能描写他熟悉的和他感兴趣的人。您所写的春儿、黑娃嫂、根强、根强爹以及根强媳妇秀花等等人物,都是您所熟悉的生活在黄河岸边、万荣塬上的普通人,这些人在你们南李庄可以见到,在我们鱼村也是可以见到的。咱们一九八三年冬天回家时,就好像遇见了不少,而且她(他)们中不少人近一两年以来,还经常跑到西安来,甚至到我这儿来搞推销。可以看得出来,您是一位严格的现实主义作家,您既写他们的欢乐,又写他们的艰难。他们渐渐富起来了,但他们赚那俩钱是多不容易啊!
我十分喜爱您的《春儿》。我猜想,或许有些评论家会觉得它结构松散,但无论如何,这还是一篇很令人感动的小说。春儿的生活及其改变,是多不容易啊!您以您现实主义的笔触,真实地描写春儿在党的新政策的照耀下,一步一步,一点一滴改变着自己家庭的艰难困窘的生活,一步一步离开土地进入小城镇,加入小城镇企业工人的行列,一切都是那么真实可信,合理自然。春儿和她周围的人物,她的瘫爹、妈妈、黑娃、制药厂的厂长,每个人的思想、行为、心理、动作、言谈笑貌,都是严格地符合人物的身份以及人物相互之间的关系的,是经得起推敲的。因此,这篇小说虽然没有戏剧性的情节,读起来还是饶有兴味的,使人动情的。这篇小说,在您的创作上,可以说是一个突破。首先,它是写生活的,是描摹生活中那些有血有肉的人物的,是如实地描摹生活中的人们的相互关系的(包括政治的、经济的、伦理的、感情的以及在现实接触中那种种互相交流的关系)。而且在处理这些关系的细节描写上,您都是十分认真的,一丝不苟的。在艺术技巧上,也可以看出您的一些显著的改变。举例来说,在这篇小说中,您在保持着“山药蛋派”那种农民的幽默诙谐的同时,又扩大了自己运用艺术技巧的范围,在适当地方,作了必要的氛围渲染,生活场景的描绘,和自然环境的描写。作品一开始,您就制造了点气氛,描绘了一幅大体上是你们南李庄那一带农村早晨的自然景观。这是很必要的一笔,它把人们引进作品所讲述的故事的环境之中,又从“小巷传来”的“欢快的脚步声中”,在读者心里引起悬念,引起对主人公的关注,造成一个焦点,就像戏剧舞台上一通开台锣鼓之后,或后台一声叫板,把观众的视线引向角色上场口,等待人物出场、亮相,以加强主人公对读者的艺术印象。又比如,您在对人物和生活的观察和描写中,已经很注意对立统一这个辩证法的规律了。自古以来,人们就讲“文不喜平”。这“文不喜平”四个字,就是一切文学创作以至一切文章写作的诀窍和法宝,用个哲学术语来说,就叫做不可改变的规律,从作品的基本矛盾冲突直到行文造句,处处都要严守这个规律,凡是遵循这个规律的地方,就必然是生动、引人、活泼有趣的地方;凡是背弃这个规律之处,便必是平淡无味之处。矛盾才有趣味,趣味就是矛盾。春儿,一个十五岁的农村小姑娘,却扛起家庭生活的重担,这就是矛盾;春儿爹,长得五大三粗,浑身力气,能抱着个碌碡在场里绕三匝的人,却因病躺在床上,这也是个矛盾;“一整天不歇气,连吃馍喝开水的工夫都不闲着”,吃饭喝水本应让手闲着,却不闲着,这也是个矛盾,如此等等。在您的《花氏小店》一文中,运用得更加熟练。开头第一句就是:“人胖了不见得就不好看,黑娃嫂就是一例……”“不过,人俊不等于脾气好,黑娃嫂也算一例”。接下去,黑娃嫂虽然外号“母老虎”,但并不等于她就不能开客店。她们用自己的新房开店了,尽心尽意为山里来的旅客服务,真是进店如进家,花氏小店闻名遐迩,黑娃嫂也受人尊敬。写小说,一是要悟出写小说就是描摹生活,二是要记住事无大小,要处处遵循对立统一的规律,相对之处见趣味,一正一反才引人。您的技巧在许多方面同您以往的作品相比,都有突破,只举出这两点,作为例证来说明。
您的《花氏小店》,照我看来,比《花花牛》还要写得老到一些,它是在《花花牛》之上的,至少是不低于《花花牛》。我也很喜欢您的《看不透的世事》。在这篇作品中,我特别欣赏您笔下的根强媳妇秀花。真是个鬼精灵,她夹在公公和丈夫相互冲突之间,把他们的关系处理得多顺当。这么个媳妇可真不简单,也十分真切。总之您是非常熟悉农村人物及其生活的,现在,这些人物一下子都跑到您的笔下来了,这真是件可喜可贺的事,但愿您顺流而下,一直写下去。
当然,我不是说您的小说已无不需修饰之处,不是的。比如,有些地方还太露,不够含蓄。作者有些想要强调的地方,要适可而止,有分寸感,不要让读者感到您是在把什么东西强加于他。比如,黑娃嫂的一身胖肉“嘟儿嘟儿的”,春儿的“努起桃子嘴”都反复出现得太多了。又比如,《看不透的世事》一文所讲述的根强养菜牛的故事,这本来是个新鲜的主题,即农牧业从自然经济转向商品经济。在这场转变中,根强爹和根强之间的矛盾冲突,主要是使役和屠宰的问题。照一般人看来,屠宰的只能是老残牛,照根强爹看来,连老、残牛都不忍心宰食其肉,因他作为一个农民对耕牛是有深厚感情的,就像骑士对他的战马一样。而根强作为新式农民,他是从经济角度,也即是从屠宰的角度来看待大黄牛的。他们的矛盾之点,主要应当放在这上面,主题才有深意。这一点,虽然您也写了,但不突出,不强烈,如果集中在这一点上,根强爹本来是会表现出强烈、甚至是激烈的感情的。
嗦了很多,无非是由于您一九八四年的创作给我的印象太强烈了,免不了想要多说几句。有些虽然您在西安时我曾说过,但也只是简单地说了几句,有些想法没说透。
最后,我想您去年在写作上一下子写了这么多,而且篇篇有特点,我想您一定有许多体会,特别是您究竟是如何跨出这一步的,这对许多青年文学爱好者是会有启迪的,如果您能有机会同河东地区青年文学爱好者交流交流这方面的心得体会,我想,这对于推动河东地区的小说创作,是会有很实际的作用的。专此。
顺颂
冬绥!
王汶石
1985年1月3日
之四
义夫:你好!
来信收到了。八月在太原开“黄河笔会”,你和逸民都没去参加,没见到你们,甚以为憾。
当然,你们当时都有事,脱不了身。这类活动,以后有机会,你们还是尽量去接触接触为好,可以多了解一点外面的情况,多知道一点全国范围内、报刊以外的文学信息。
祝贺你在创作上的新收获。《喜宴》一文,我自己是很喜欢它的,只是觉得不够凝练,没有高潮。但我认为略加修改是可以发表的。不过,人各有所好,有的编辑另有审美情趣,他们总想“出新”,也不好强求。
召开“河东笔会”,是件大好事,到时,我尽量争取回去,时间最好不在盛夏或冬天。
说到这儿,我想顺便谈点事,这是我好久以来常常想到的一个问题,但不知是否可能?希望地区文联好好建立一个图书馆,对外开放,每年办两期读书会,组织本地区露了头的作者集中一点时间读点书,每次人数不一定多,七八人,十四五人均可。主要是读古今中外名著,每期三个月左右,自由阅读,不要规定得条条框框太多,这是发展河东文学事业的一项最基本的建设。一定要提倡有志于文学的青年,在文学修养上,打下厚实的基础,要读书,读书,大量地读书。一个地方,没有一个好的学风,读书的风气不盛,要想多出人才,多出高才是困难的。不知你与逸民以及文联诸同志以为然否?
谨祝
冬安!
王汶石
1985年11月15日西安
之五
义夫同志:
你好!
年前收到你的信,几个月过去了,主要是收到你的信后,我一直在等《山西文学》一九八九年十月号,等了两个月也没有等着。后来大中来,谈及此事,他回到太原后,才寄来这期杂志。
读了这期杂志上你发表的两篇小说《党票》和《棺板》,很有兴味。你的小说越来技巧越纯熟,语言也越洗练幽默而生动,人物刻画也更加个性鲜明,形象突出。就两篇比较,后一篇略胜于前一篇。《党票》虽也写得挺好,但肖马着笔过多,便难于充分展开刻写老王了,这样,老王的内心世界的深度,作品的思想深度,便受到了妨碍,而作品的思想主题,也就只能停留在一个较浅的层次上。不知你以为对否?
望你乘胜多写,在新的一年里,夺得更大丰收。
顺颂
春安!
王汶石
1990年2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