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恋人间,总是有满腹责问的吧。然而,一个责问都不想说了。两个人之间如果连责问都丧失了情绪,那么还剩什么?
Silence忙了许多日,那霎亦不打搅他,甚少联系,偶尔电话问问最近好不好。有时那霎主动问起慢慢吧的打算,Silence都友好而礼貌地扯开了。
元旦那日,那霎去了邓季季家。她想与其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就让邓季季说服Silence将慢慢吧继续开下去。尽管重整旗鼓之后并不会像以前那样还有值得珍藏的签名漫画书,但一切都可以铢积寸累的吧。
那霎站在邓季季12楼的门口,伸出手指按在冰凉的门铃钮上。铃声清脆,飘浮在空气中。稍顷,门开了,一张陌生的面容映入眼帘。
那个女人长一双鹿眼,很漂亮,也充斥满戒备,薄薄的嘴唇露着精明,海藻般卷曲的长发垂在肩膀上。她能来开门,一定和邓季季一家熟络,这点毋庸置疑。
“是Silence么?”邓季季愉悦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不是,是……”鹿眼女人回答道,却迟疑起来,不知如何报那霎的身份。那霎面对她的审视,陡然渴望就此从世界上消失。
邓季季的脚步声过来了,她一眼瞅见那霎时,显而易见的讶然。不过一两秒,恢复正常,热切地将那霎拉进屋:“刚还说起你,那霎。”她看着她,像补充说明一般告诉鹿眼女人,“Silence现在的小女朋友。”
鹿眼女人表现得很热情,拉住了那霎的双手,这让她反感,她不喜欢这样的自来亲。
邓季季适时地介绍:“凌梨。”只是,她避开了凌梨的身份,那霎依旧不知道这个鹿眼女人在邓季季的生活中扮演什么角色。
接着门铃又响,这次果然是Silence。当他惬意地走进门,瞧见那霎也在场,却惊愕地结巴起来:“那,那霎,你,你怎么……在啊?”
这样的不自然和邓季季的讶然如出一辙,使得那霎不由自主好奇,竭力想探究原委。而一切的根由,假设没猜错,必定在那个凌梨身上,她是空间内唯一的第四者。
“你总在忙慢慢吧的事,我想见见你啊。”那霎说着平时说不出口的软语。
Silence有点窘迫地笑,眼神游离在邓季季身上,邓季季哑然地朝他微微摇了摇头。那霎敏感地觉察出某些诡异。她转而问凌梨:“你跟Silence是朋友么?”
凌梨乖巧地从邓季季和Silence面孔上掠过目光,巧笑嫣然答:“我是邓季季的朋友。”
那霎冷冷勾了勾嘴角,站立起身,毫无笑意:“很抱歉我不请自来,打搅了你们和谐的聚会。再见!”说罢她向门口快步走去。Silence追出门,把那霎狠狠摁着电梯按钮的手紧紧攥住。她缩了缩,没成功,便放弃,任由Silence捉着。
电梯爬了很久,还没到12楼,那霎焦躁地跺脚。Silence在那霎耳边轻轻问着她怎么了,为什么生气了诸如此类的问题。可是,这些还需要问么?Silence跟邓季季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他们分明在对她藏掖许多内情,不论是否扑朔迷离,总之是有隐瞒。这使那霎尤其不痛快。
“要么,干脆别让我知道,你进去,别再装作没事问我怎么了这样白痴的问题。要么,你就坦白直率地告诉我你跟凌梨的关系。我不是迟钝到那么后知后觉的傻子。”
Silence奄忽叹气,压低声音告诉那霎,凌梨是他那个走掉的前女友,回来两个星期了,一直没告诉那霎是不晓得该如何说起。
她回来做什么?有什么目的?这些,那霎都不了解,其实也不想了解。但是,她豁然明晰Silence内心的波澜不小。否则,他何必掩饰境况。美其名曰是怕那霎误会,实则是他自己思绪的动荡。
电梯终于停在12楼,那霎站进去,一只手掌把Silence推至外面。面对他勾起嘴角,直至电梯门悠悠闭合,她将他抛在了严丝合缝的外面。
Silence不能让过去的事过去,也永远不能根据事实来看待未来,而只是根据想象中的模样对待未来。这份想象,早在很多年前就出现了,并且始终未曾消失。那是关于Silence和凌梨的共同生活,那里面没有那霎,说白了,不关她一丁点儿事。哪怕,Silence曾经恨过凌梨一走了之,然而随着时间淡化,恨渐渐变得稀薄。况且,也唯有遵循了“没有得到的永远是好东西”这条金科玉律的事物,才足以铭心刻骨、耿耿于怀。如今,凌梨回来了,那股暂时封存的想象顿时鲜活缤纷起来,他压根就没忘却过。所以,不管爱也好,恨也罢,终于还是敌不过躁动的想象。
凌梨在帮Silence重振慢慢吧,Silence没有告诉那霎。凌梨现在很富有,那种富有是那霎写二十本《修罗城》都赶不上的。短短半个月里,凌梨给了Silence两个惊喜,先是托台湾的朋友邮寄了一批漫画书,再是联系好日本的朋友,打算安排好时间和Silence一起飞去日本找漫画家签名。后者不是为了慢慢吧,只因为Silence原有的签名漫画书被烧毁,所以仅仅是为了弥补他的遗憾。
这些都是那霎办不到的。尽管她当初想帮慢慢吧,想倾尽自己所有去帮Silence,但她毕竟是杯水车薪。
一周后,Silence没有跟那霎商量,就收下了凌梨递给他的旅游签证和机票,带着从台湾邮寄来的正版漫画书双双飞往日本。他在机场候机时给那霎电话,那霎没有听完就挂断了。
那霎洞悉,那些属于两个人关系的不可靠性终于势如破竹地现身,无人能够抵抗。她的心飞快地积起冰,将自己团团包裹。她对Silence从来没如此淡漠过,仿佛这是一件与她无关的事,她的脑海里甚至没有闪过他们在日本留宿的夜晚,极有可能发生些什么。她唯独觉得,既然已经在机场,既然决定去了,打电话告知她还有什么意义?如果仅仅只是为了通知,那么,谢谢,她知道了。
也确实的,到达东京的那个晚上,凌梨就约Silence去泡温泉,然后在一家清幽的寿司店的包间相对着坐下。
几杯清酒下肚,凌梨双颊绯红:“Silence,其实我回来是为了你。”
“你醉了。”
“我们继续在一起吧。”她的手迫切地隔着小桌子抓住他的手。
“这个问题等我们清醒的时候再谈好么?”
“不要,就要现在谈。”她站起身挪到Silence旁边开始借酒发疯,“好不好?我们重新来过!”接着她使劲靠在他肩膀上,双臂圈住他的脖子嘤嘤抽泣,断断续续地诉说很后悔当年的离开。
Silence像木头一样呆滞着,眼前这个女人曾经害他患上了双相情感障碍,这个病将跟随他一生,没有痊愈,只有拖延复发的时间。而现在,她又大摇大摆回来,要再次投入怀抱。即便过去的一幕幕,不管好的坏的,都好比零摄氏度生物保鲜冰箱内的食材,依然色彩鲜艳,他的眼前还是赫然生出一层陌生的虚妄感。他感觉她离他很远,他们之间横亘了许多年,不知道她做过什么,说过什么,跟了一个怎样的男人,经历了什么。他面目模糊地困在原地,任由凭空冒出的千山万水一点点阻隔去他对她最初回来而产生的激动。
终于,Silence动作生涩地推开了凌梨的投怀送抱,用了尽量委婉的拒绝:“对不起,我暂时没有考虑离开那霎。”
凌梨顺势醉倒,他扶她回去,那个柔软的身体是如此熟悉,却又如此疏离,温暖微甜的鼻息喷在他脖子旁,麻痒撩人。他将她扶到床上,盖好被子。尔后飞快地返回自己房间,身体微微颤抖,开了淋浴,让水从头浇到脚。
他给那霎打电话,他说:“那霎我想你。”那霎无声地听着,能感受到Silence在心理或者生理上的动荡,否则,他不会那么直白地承认想念她,不会来暗示自己需要那霎的甜言蜜语来稳固他的防线。
然而,那霎就是不给只言片语,连一句回应他的想念的话都不肯说,固执地静默,空间中充塞满她呼出的二氧化碳,仿若要窒息。终于,Silence叹了叹气:“很晚了,睡吧。”接着电话断了,只剩嘟嘟的忙音响彻耳际。
四天后,Silence和凌梨抱着签好名的漫画书回来。Silence给那霎发短信,那霎就淡淡回应一个“哦”字。漠视的态度令Silence不痛快,但是他又怎么了解,自己不同那霎商量就和前情人飞去日本,已经伤透她,逼迫她原本还在努力坚定的心顿时泄气失望。所有靠着日积月累起来的信心瞬间倒塌完结。
接着便是装修慢慢吧,凌梨说要入股慢慢吧。Silence模棱两可,最后算默认下来。
于是凌梨找来油漆师傅,将整个慢慢吧重新粉刷成淡淡的蓝色。原本的落地窗砌起了半墙。她拖着Silence去家具市场,挑了藤质的秋千椅和藤质普通椅,配上粗犷的木质桌子和玻璃茶几,还在角落里放置一圈竹质的三人沙发,配颜色鲜艳的靠垫。从前的制作室没有了,变成了雅致的包间。几面墙都被粗犷木质结构的书架挡住。所有的咖啡杯上都印着“慢慢吧”三个字,吧台上安了两台电脑,凌梨说一台做店内的统计,一台可以在无聊时候打网游。她甚至推出了会员制度,会员卡做得精美大方。
这一系列举动使Silence忽然发觉凌梨是个绝对能同他并肩作战的好拍档。
没过多久,慢慢吧就重新开业。那日,那霎被安葵拽去了,她已经认不出焕然一新的慢慢吧,再也不是从前的样子,再也不是她第一次抬头仔细探究的慢慢吧。除了“慢慢吧”三个字仍旧是天蓝色的漫画字体外,其他的所有布置,小到杯子,大到书架桌椅都陌生、崭新,令人眼花缭乱。
那霎站在门外,Silence被人群包围着,根本看不见她。所有人都在赞扬和祝贺Silence的迅速崛起,她却怎么也迈不动脚步走进去。
安葵拉了拉她的袖子:“算了,如果不想进去就走吧。”
那霎挪挪脚步,把胸前的围巾整了整,终是扭身走了。1月底的天空阴霾得好似要无疾而终。安葵追上来,陪着她,各自低头走路。白色的球鞋不再洁白,那霎想明天该洗鞋子了,所有的事情都应该在新年之前处理好吧。
那霎说:“Silence,我退出吧。”她的表情恢复到以前的波澜不惊。
Silence说:“那霎,你别误会。”他说凌梨拿出资金来帮他,其实是为了入股慢慢吧。他说他们没什么的,凌梨也不是无所求地帮他,只是做生意。他还说一开始凌梨回来找他,他确实还是很介意当初的事情,可是后来想想,毕竟也事过境迁了,没什么好记恨了。所以他们现在只是普通朋友的关系。他自觉地隐去了在日本那段动荡的插曲。
那霎静静地聆听,没有表露任何情绪,等Silence把他想给的解释说完,那霎站起身告辞,咽下了所有的责问。两个恋人间,总是有满腹责问的吧。譬如,她可以理解Silence对凌梨的原谅,可为什么Silence就要接受凌梨的投资?譬如,他从头至尾将自己置于何处?
然而,一个责问都不想说了。两个人之间如果连责问都丧失了情绪,那么还剩什么?
走在街头,新年将至的氛围越加浓烈,天空飘着迷茫的雪花。那霎没有打伞,一路奔跑回去,脚步重重踩在落地的雪片上,也如同踩扁了Silence。她想,真是解气啊。
小屋门口,看见裹得熊一样的小特。在那边的工程已经奔忙三个月,他竟明显瘦了不少。那霎心底的委屈肆意流淌开。小特左右小跳着换着脚调侃:“嘿,姐,每次我来都吃闭门羹啊!”
多多少少有些失恋的委屈吧,在见到小特之后还是爆发了。那霎霎时忍不住,眼泪哗啦啦倾泻,如同要把自己都消融成水流走。小特瞬时手忙脚乱,他挖遍身上上下所有的口袋,都没摸出一张纸巾了。这让那霎记起父亲的手帕,软软的温暖犹如触手可及。
小特却一不做二不休,拿起自己的手套擦那霎面颊上的泪水。那霎用手背挡住那副黑色的,看不出脏或者干净的手套,抽噎着:“你好粗鲁。”
小特故意夸张地叫起来:“哎,老姐,现在用手套擦眼泪可是时尚。”
“什么破时尚!”那霎啼笑皆非地反驳。
“你不知道嘛?”小特假装认真地问,俄而又道,“唉,我忘了,我家老姐是烂柯人,所以不知道。”
那霎破涕为笑:“什么跟什么嘛,瞎掰没谱。”
终于开怀,小特也松了心坎的慌张。他没有问那霎为什么哭,他是珍惜她的。如果当初不是骤然兜出那霎与他是同父异母的姐弟,他会越陷越深地爱着她吧。只不过后来,再不能有这样的机会。于是他只希望那霎能快乐,真心地快乐。
那边的工程停歇下来,小特赶回家过年,顺道来问那霎要不要一起回去。虽然那霎从来不在新年回家,他还是试探地送出邀请。那霎握着一杯热茶,水蒸气袅袅腾腾上升,她思忖着是否要回去,这边,Silence已经让她失去了指望,心髓深处对温暖的渴望急剧攀升。
良久,那霎点了点头答应下小特的邀请。小特兴奋得眼眶内熠熠生辉,摸出手机就给父亲电话。那霎伸手阻止了他:“到家了再让他知道吧。”
小特应允下,那霎整理回家的行李,猛地想起安葵,给她拨电话,告诉她要回家的消息。安葵踯躅着:“你真的决定放下Silence,让给那个女人么?”
“我……今天,已经跟他说,我退出了。”那霎记起一句话,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也许是注定的,而且,她不能放任自己抢夺一个看上去不够爱她的人,至少,那霎觉得Silence也不够爱她。而她呢,就算用尽力气去躲避从前的想法,躲避妈妈的悲剧对她的影响,也还是不够投入。
安葵没有接话。或者,安葵自己都摆不定自己的心情,柳漾逃离后,她没有露过衷心的笑容。那霎知道,安葵这次被伤得非常不堪,哪怕,跟柳漾的感情,压根比不过以前同凉介的感情深厚,但用这样一种不告而别的逃跑方式结束,实在叫人颓丧。
“那么,你,在这里好好的吧。”那霎歇了歇才继续,“如果Silence问起……算了,恐怕也不会问起,还是什么都别说了。”
“嗯。那霎一路平安!”电话那端的声音近乎哽咽。
次日的飞机,带着寂寥的那霎离开。她从窗口看着飞机扶摇直上,城市变得渺小,留恋也就愈来愈细微。她奄忽意识到,这是那么多年来,她最无奈的一次绝望,来自于Silence,与邓季季有关的人,连带着对邓季季也变得无望,大概便是奇怪的连锁反应吧,会不会延展成蝴蝶效应呢?到那时候,是不是就会从量变到质变,一切就都不重要了吧?那霎模糊地想,她的耳朵逐渐被盖上一层薄膜一般,周围的声音变得微弱且遥远。
一切都不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