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慢吧,以及所有精心炮制的《修罗城》道具和服装都变成了残骸或者灰烬,她无望甚至绝望,她很想跟那霎说句对不起,即使这件事跟她并无关系,但是,哽住了喉咙。
12月1日,和往常并无区别。Silence掰指算了算,那霎已经回江南二十多天,他深切地想念她,但她似乎乐不思蜀了,并没有马上回来的打算。
因为柳漾请假一个星期,所以Silence一个人守在慢慢吧内,形单影只的寂寞与短信齐飞,尽管多数时候,那霎都懒得回复信息给他。Silence意兴阑珊,邓季季喊他去吃晚饭时,他不假思索地跳起身,关了慢慢吧去姐姐家。
和李遥遥玩了会儿,Silence便打道回府。刚走到灯火璀璨的街头,他掏出手机给那霎发消息,问她那时那刻的夜空中是否有星星。可惜,一条消息还没打完,他便接到一个电话,对方通知他慢慢吧着火了,消防正在全力扑救。他戏剧化地呆了将近五秒钟才醒转,一开口骂出一句脏话。伸手拦下辆的士,直奔慢慢吧。
现场围了许多路人在旁观,火势已经被扑灭,消防员正在确认现场再无复燃的可能。不远处,凉介、柳漾和“白沙”团的新任团长侍立岩在一起,三个人均是灰头土脸的张皇失措样,各自的嘴角还有残留的血迹和拳头遗留的乌青。安葵也在这时候拨开人群挤进来,她被眼前惨败的景象吓到了,似乎还嗅得到空气里游离着燃烧的焦味,眼泪哗啦啦掉落下来。她冲到柳漾跟前大声质问怎么回事。凉介转过四十五度角,看着安葵的侧面,紧紧抿起嘴唇,保持缄默。
可柳漾蹲下身,头埋进手掌内,懊恼地重复着对不起三个字。安葵又疑惑地扫了一眼侍立岩,转而将头挪向凉介,眼里的疑惑和急迫呈现喷薄状态。凉介简单地把事情告之安葵,她的泪水从那一分钟起无法自控地决堤,冲毁掉城市的洪水一般。
安葵一步步后退,退到离柳漾足够远的地方。她给那霎打电话,却无法吐出完整的句子,抽噎几乎令她窒息,她的心凉过分地把怅惘渲染在心田。慢慢吧,以及所有精心炮制的《修罗城》道具和服装都变成了残骸或者灰烬,她无望甚至绝望,她很想跟那霎说句对不起,即使这件事跟她并无关系,但是,哽住了喉咙。
直至那霎挂了电话,凉介走过来安慰她,跟她说对不起。她远远看着柳漾困在原地怯懦地不敢上前,踯躅几秒,眼睁睁目睹他转身跑走,好比夜幕下一只老鼠抱头逃窜,消失在霓虹灯的背后。安葵的心,奄忽落入井底。
Silence反而为柳漾开脱,说他需要时间来面对。安葵原本相信也是如此,可是,第二天,安葵才发现他们都猜错了,柳漾以一种无可比拟的速度消失在这座城市,他的租住屋内空空荡荡,所有衣物都不见了。一场可耻的逃跑。安葵狠狠跺了下脚,积蓄的眼泪左奔右突。
柳漾在股友的大肆鼓励下,于11月5日,中石油A 股上市那日即把所有积蓄购进了这支股票。谁知大盘却从那日起抽风,连续数日大跌。柳漾眼见着自己被套牢,顷刻方寸大乱。侍立岩这名资深股民给柳漾出主意,建议他尽快抛掉。因为亏损不小,柳漾垂头丧气地在酒吧喝酒,侍立岩陪在一旁。酒过三巡,柳漾表露了自己输得不服气的心态,侍立岩眨巴眨巴眼睛,一副诡秘的样子,说:“兄弟,要博最后一把,就炒权证,快进快出。”
“真的?”柳漾似乎有些怀疑地问。
“当然,权证比股票自由,随意进出,随买随卖。虽然会归零,但谁会傻到归零还不抛的。”侍立岩一副胸有成竹的表情。
柳漾双眼即刻放光,决定要赌这一回。头两天,柳漾一直保持小心的姿态,赚到一点便立刻出来。到了第三天,那只权证的涨幅直线上升,柳漾怀着投机心理打算搏一搏,就又进去了。谁知,就一顿午饭的光景,该权证指数直线下滑,只有卖盘没有买盘,柳漾唯能目瞪口呆地看着指数飞快地归零,就如一场揪心的噩梦。
原来一切都不如想象中那样唾手可得。他一日间输光了所有积蓄,包括那些他以为可以给安葵开一家书吧或者漫画吧的理想,跟随着颠覆。
柳漾急红了眼,横冲直撞奔去酒吧,侍立岩正优雅地喝着酒,同角落里某双年轻的媚眼互相放电。柳漾遇见仇人一般奋勇上前,一下拽住他的领子:“是你!我信你,你却骗我输得一败涂地。”侍立岩横向甩开柳漾的双臂:“嘿,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你说炒权证赚,结果我赔光了。”柳漾竖起一根手指指着他歇斯底里喊。
“你傻啊,我早说过只有傻子才会等到归零了还不抛。你自己贪得无厌,能怪谁!”
“你……”柳漾语塞,整个人瘫软在座位里,拿起面前的啤酒不由分说灌下去,口气变弱了,“可你也没说,权证归零是那么可怕的事,顷刻间啊,就成了一条垂直的直线,根本来不及啊,我也不想啊?”
侍立岩挨在柳漾身边坐下:“别愁了,下次翻身嘛。”
“我都没积蓄了,打算给我女朋友开书吧的钱都没了,我怎么翻身?”柳漾颓废地说。
“不如,我借你?”
“你?借给我?”柳漾怀疑地望向侍立岩,只几秒,他便不容置疑地拒绝,“不行!”小时候,父亲因为欠债,他饱尝了被人追债上门那种将尊严踩在脚下的痛苦。
侍立岩目光狡黠地打探:“为什么?”
“说不行就是不行!”他一口灭绝了侍立岩的好奇。
然而,柳漾心间的晃荡却好比秋千,幅度越来越大。他独个叫了一打酒,一瓶瓶灌着。一个人经历重大事故,可能会令他成长,但亦可能令这个人钻牛角尖。柳漾正属于后者,他的脑袋内愈加治丝益棼,没有积蓄的不安定感,夹杂着懊恼与不甘心,如果让那霎知道他输光了所有钱,一定会唆使安葵离开他吧。那霎曾经蔑视他只做了一名跑堂,虽然好不容易从股票上赚到一笔钱,期待开一家书吧从跑堂跃升为老板,让她刮目相看,结果,他却输光了全部。少年时期,家里为父亲还债的清苦日子一次次浮现眼前,那几年,他确实觉得很窝囊,即使过去十多年,依然抹杀不了心底那种根深蒂固的感觉。而现在,他重新萌生出的,竟与那时一样强烈的——窝囊。
柳漾请了几天假,日日在酒吧买醉,连安葵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最终,一念之差约了侍立岩,跟他借了一笔钱,为了掩盖他的失败,一切都在所不惜。但是,人一旦对某样事物走火入魔,便失去了判断力。
柳漾千金一掷,过于紧张地盯着屏幕,内心的贪念蛇一样吐着咝咝的信子,总是期待下一秒再涨些。结果,就在手指迟疑的一秒之间,抛物线开始下滑,与此同时,买盘全部消失,仿佛商量好共同进退一样,希望好比泡沫般破灭。
侍立岩得到柳漾又输的消息,害怕自己的钱有借无还。于是,一而再,再而三地追问柳漾何时还钱。柳漾受不了疲劳轰炸,干脆关掉手机。
那晚,柳漾一个人在慢慢吧,忽然断电,他赶紧点燃几支蜡烛,送走最后一个客人,他打算收拾一下打烊。而此时,侍立岩推门进来,柳漾躲避不及,在几团烛光里显得心慌意乱。
侍立岩的态度缓和,本着商量一个解决方案的决心去的。但是柳漾的态度却生硬,他的脑海闪过一幕幕小时候被人追债的情景,脸上的肌肉抽搐几下,不由自主地脾气暴躁。
“还不出来,现在身无分文!”他霸道地说。
“我是来找你解决事情的,不是看你耍无赖的!”侍立岩忍不住也提高了音调。
柳漾跳起来,狠下一条心:“命在这里,爱拿不拿!”
凉介便在话音中出现在烛光下,他来慢慢吧找Silence,冷不丁瞅见柳漾对侍立岩的激烈举动,他隐隐觉察出不妙,上前询问他们怎么回事。
而柳漾的心态处于高亢的剑走偏锋中:“我跟他的事,你别管!”
“现在是你欠我钱,你还那么无赖态度!”侍立岩也怒发冲冠。
凉介一把捉住柳漾的衣领:“你欠人钱?你做什么了?是不是股票赔了?”
“何止,他还炒权证,谁知道这个人只有贪心没有脑子,赔得精光!”
“你到底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你怎么对得起安葵啊?你对安葵到底是不是认真的啊,你到底有没有想过你跟她的未来啊?”一口气质问了许多,仿佛所有的不满都在此刻爆发,仿佛所有的担心都奔着安葵去。
于是招惹了柳漾更大的愤怒,侍立岩反而呆在一旁。一眨眼,事情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争锋相对的人变成了柳漾和凉介,而非他这个最初的当事人,看上去使人啼笑皆非。
继之,是肢体上的碰撞,柳漾推开凉介拽着他衣领的手,凉介往后倒,撞在桌角上。凉介忍住疼,冲上前跟柳漾扭打成一团。这一不理智的变化让侍立岩措手不及,他去拉开两个人,却犹如螳臂当车,那两个人疯狂地掐上了,从这头打到那头。侍立岩就从这头追到那头,结果变成了奇怪的三个人之战。这令侍立岩很愤慨也很郁闷。
一支蜡烛被撞倒了,烧到了制作室敞开的门,但是谁都没发现。直至他们从混乱不堪的打斗状况反应过来,火势已经烧到了书架上的漫画书。而蹿入制作室的火焰早已沿着薄薄的布料和纸样轻易而迅速地奔走。凉介就呆愣住了。而柳漾和侍立岩头脑倏地一激灵,反应格外灵敏,七手八脚试图泼灭书架上的火苗,但是于事无补,终于还是撒腿跑出门去。
唯独凉介,双脚像生了根一般,盯着四处蹿动的火苗。幼年火灾的场景跳跃铺展在眼前,他亲眼看见父亲奔进火海,为了他哭闹着要救的兔子宠物,继而被吞没无影。凉介忽然想大哭,泪腺鼓胀酸涩,但是,呼吸仿佛被切断,立时困难,快要窒息。
千钧一发之际,有双手拽住凉介,将他狠命往一个方向拖,大声在他耳边嚷:“快走!不要命了啊!”
声音恍如一记重击,凉介抽离的思绪才回到身上,跟随拉着他的人踉跄逃离。就在他们刚逃出那会儿,消防员冲了过来,他们被带到安全范围。凉介呼吸着外面的空气,拼命咳嗽,这才注意到救了他的人正是侍立岩。因为没见到凉介逃出来,又毫不迟疑折进去营救他。
凉介渐渐平息下咳嗽,用复杂的眼神望向柳漾,柳漾却望着慢慢吧在熊熊大火下一点点吞噬殆尽,随着消防水柱喷洒过去,裸露出被毁灭的皮肤。他的眼眶红了,他不曾预料到一切会以这样不堪的方式结束。
柳漾再没办法面对安葵和Silence,更害怕担负责任。除了对不起他什么都说不出口。他选择逃跑,即使那些火星已经灭去,但显然世事已经回不了头了。他是罪魁祸首,没有任何异议。所以,他唯一能说服自己的,只有连夜逃跑,哪怕他那般明晰,这样一走,他同安葵的关系就等于自动断裂。
那霎走出机场,Silence居然等在出口处,是一夜无眠的疲倦,他冲那霎勾起嘴角,勉强笑。那霎喉咙一紧,赶忙奔上前,询问慢慢吧的损失。
制作室全毁了,所有的COSPLAY 道具,不管新旧,都彻底烧毁。几扇落地窗全碎了,最让Silence心疼的是漫画书,几乎全部报废,因为即使不被烧毁,也被水浇了个透,其中有些是日本小学馆正式授权的台湾中文版漫画书,曾被他千里迢迢带去日本参加签售会而获有作者亲笔签名。
“你姐知道了么?”“嗯,她看了新闻。”那霎沉默,因为找不到适当的词汇去安慰。“柳漾走了。”Silence开口,“你多陪陪安葵。我最近会忙一点,善后工作比较繁琐。”那霎轻轻点头:“你会继续开慢慢吧么?我收到《修罗城》预付的一部分版税了,可以帮你。”“没有那些值得珍藏的漫画书了,怎么继续?”淡淡的话语,却流露狠狠的不留余地。
安葵见到那霎,泪流不止。那霎什么都不说,用长长的手臂将她搂进怀里。一段感情走至这样的局面,是一种彻头彻尾的打击。安葵把自己蜷成一团,像一只猫地无助。
那晚,她们都噤若寒蝉,背对背坐在冰凉如水的地板上。风从脚趾间掠过,厚重的思绪在昏暗的房间内来回踱步,脚步声拖沓沉重得好比老人的喘息。
下午4点的时候,厉夏约了她们在慢慢吧附近的咖啡屋见面。那霎和安葵步行过去,经过慢慢吧时,那霎的眼球被生生刺疼,呼吸急促而短浅。那样支离破碎的景象,看不见点滴昔日的生机。原来破败一样事物是如此轻松的行为,只消一星之火,即可。
树枝光秃秃地岔开着,春天的时候,它们会重新长出嫩绿的新芽,这一切,重复了太多次,多到毫无奇迹毫无惊喜。可是,也没什么不好,这是季节轮回的秩序,即使过度感情用事,也不会引发其余变化,只会扰乱自己的平心静气。
忍住泪,过转角,便到了约定的地点。厉夏、凉介以及其他浮清团的成员都在了,厉夏神色阴郁困惑,手指间捏着绿色的一角布料。安葵记得,那是迦萝的服装,厉夏从废墟里捡的,她捡起它的时候,觉得再没有比之更沉重的了。
“那么,你们觉得,用一个月不到的时间,能做出一批新的服装和道具么?”厉夏严肃而认真地询问。
没有人应答。厉夏的目光在安葵身上来回扫视,而安葵压根没留意她,对这个答案已经不分轩轾。她的心空洞且冰凉,像覆盖层层叠叠的冰川,一蹶不振。
“未必赶得及,许多东西当初做时也都看到了,细节上繁琐又复杂。大家都要上班,更何况发生太多事,心情影响一切,勉强是不行的。”那霎打破了尴尬的沉寂,有人轻轻吁出口气,如释重负。
厉夏还不死心:“忽略麻烦的细节呢?”“那还有什么意思?COS 的关键就在服装和道具上。”一语中的,深谙COSPLAY 的厉夏全然了解,如果真的那样,就丢失了最初的精神。事实上,浮清团的人心经过这次巨变后,多少有些涣散,这是那霎和厉夏都已然察觉的事实。只不过,没有人戳穿罢了。月底,厉夏在全国COSPLAY 大赛那日还是去了比赛现场,她是真的迷恋那个舞台的吧。中场休息间隙,厉夏和白沙团的侍立岩狭路相逢。
“对不起,害得你们……”
“别说了!”她还是迁怒于侍立岩。瞟着他的浅黄色卡丝假发,努力压制着想拽下来放在脚底狠狠踩碾的冲动。
“谁也没估到事情会演变得这么严重。”侍立岩还在自顾自说。
即使是诚心的话语,厉夏仍是倍觉刺耳,她撇下他往前走去。已经看得见出口,风从那里灌进来,渗透进她的棕色外套,继而钻进皮肤深处,她能清楚感觉到血液的流动变得迟缓。侍立岩在她身后喊:“我会帮你的!”厉夏却从鼻腔发出沉闷的哼声,头也不回地消失在人群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