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也没有想到,这支复仇队在参加罗泽南队伍后,这九十九人中,竟然出了九个武官。这便是后来湘乡流传的真实故事:一条田埂九个将!
同样,谁也没有想到,这九十九个人中,有九十个死于战场,或者病死于军中。
他们是朱家前、朱家良、朱六生、朱万民、朱连桥……
七天巡抚
在湘乡举办焰火节的同时,湖北也召开了庆功会。从北京来的特使宣读了两项极为重要的人事任命;
原湖广代总督杨霈任湖广总督。
曾国藩署理湖北巡抚。
湘军上下,对这道任命不以为然。杨霈在整个收复武昌战役中,他做了些什么?纵算不让曾国藩来当,从外地调一名德行端正,素有厚望的来,也说得过去。
真是人比人,气死人。拉磨的驴累死,歇气的驴胀饱。
事情如果到此打止,也就算了。只隔了七天,又一道上谕急送曾国藩行辕。内容荒诞不经:免去曾国藩署理湖北巡抚一职,赏兵部侍郎。
陶恩培任湖北巡抚
胡林翼任湖北按察使
罗泽南记名道员
……
这道混账任命,把整个湘军都搞愣了。一时群情激愤。
当曾国藩接到这道新圣旨时,眼睛都傻了。他呵退亲兵,一个人关在屋子里,脑海里一片乱麻。
他确实愤怒,他并不是要巡抚这么一个职级,他在京就是二品了。
但他需要一个实职。
兵部侍郎是个有名无实的官。只有巡抚才有行政权。带兵打仗,首重粮草,如果是巡抚的话,粮饷的问题就能解决。而侍郎就只有一条办法:求人。
再看看朝廷任命的巡抚是谁,就更令他肺都要炸了。
这位陶恩培,前文已叙述过了,他在湖南时既无政绩,又是一个怕死鬼。但怕死鬼的官运竟比卖命的好多了。他从湖南按察使任上调山西布政使,虽是平级调动,但布政使这活儿比按察使好,有钱有权。再调江苏布政使,是从内地调沿海。这样一个人,在湖北战事中,没立半点功,却空降成为一省之最高行政长官。
曾国藩在屋里有些不耐烦地踱来踱去。亲兵在门外通报:罗师来访。
曾国藩稳定了一下情绪,把罗泽南迎入内室。
两人相对苦笑了一下。罗泽南说:圣旨之事,难以理解。湘军将领,意见纷纷。有人闹着要回去。
曾国藩道:罗师有何看法?
罗泽南道:我等在前线卖命,还受到朝廷无端猜疑。当今皇帝胸襟实在……
曾国藩摆摆手,示意他打住,道:也许并非皇上本意,只是一时受了蒙蔽。再则,满汉大防,我等因势成事,自然名高谤起,罗师宜淡看。
罗泽南道:涤帅说得在理,只是湘军内部沸沸扬扬,如弄出事来,不好交代。两人正在交谈,忽听得外面人声鼎沸。曾罗二人出得帐来,湘军将领立成一排。
曾国藩自然知道是怎么回事,只静坐一言不发。
罗泽南看出眉目,对大家说:各位,朝廷之事,非我等所谋,暂且散去。
将领们愤愤不平,有人问:一个贪生怕死之徒来当巡抚,岂不笑掉我们的牙齿。曾国藩喝道:不得胡言,罗师刚才已说过,我们处江湖之远,只为国尽忠,早日剿灭长毛,至于功名利禄,上天注定,尔等强求什么?至于我个人,在接到圣旨之日,我就奏请皇上另授他人为巡抚。各位也知道,我目前还是有孝在身,守孝之人,不求加官进爵。散去,散去。
众将散去,罗泽南与曾国藩再入帐内。
罗泽南再欲说什么,曾国藩连连摆手。罗泽南默坐片刻,告辞了。
曾国藩在接到任湖南巡抚的任命时,他确实谦虚了一番。以母亲死了,还在守孝期间,不宜任地方正职为由,向咸丰请辞。
但,这仅仅是一种姿态。
他的内心波涛汹涌,渴望着这一职务。他一生为浮名所累。正如在京城时,江忠源是一个浪荡哥儿,别人都怕接触,生怕被人认为同类。只有曾国藩经常接济江忠源。因为江忠源的放荡不羁,正是曾国藩内心潜伏的那只小兔子。正如和尚已脱****,和尚亦有春心。
然后短短七天,新的任命就下来了。按照那时的通信速度,这是不可能的。也就是咸丰并没有接到他请辞信,就改变了主意。
事实如此,咸丰事后下旨说:我也知道你一定会请辞的。所以就满足你的孝心,让你一门心思放在军事上。
那么,咸丰为什么这样如此不讲信用呢?
只有一句话:他是一个没有定力的人。
当第一道任命寄发之后,满公贵族里有人提醒他:这个曾国藩太可怕了。他一个在籍侍郎,振臂一呼,应者云集,非国家社稷之福啊。
咸丰听完,立马惊出一身冷汗。
其他任何人都可以当湖北巡抚,就是曾国藩不能当。
因为,过往的历史证明:你胆子贼大,可以上疏骂我,可以违抗我的命令,拒不出兵。
想到这里,他竟然还找了个理由,下谕说:你曾国藩太不应该了,我当时下令要你署理湖北巡抚,你就是湖北巡抚了。你怎么回折的时候,不落款为“署理湖北巡抚”呢?
你敢公然抗旨?
曾国藩真是无语。
曾国藩从1839年之后,就坚持写日记。但现在公开出版的《曾国藩日记》,在咸丰四年五年六年七年之间,就有很多空当。一种说法,是在宣统元年石印时就删掉了。另一种说法,被他自己销毁了。
从这些公开的史料看,可以得出一个结论:日记是写了,但不宜公开。
不妨设想一下:意见是有的,但他是个理学男,一出道就表明“不爱官,不爱钱,不怕死”。有意见也不好表示。其次,除非他也跟洪秀全一样,干脆举起义旗,但这是不可能的,估计没几个人跟他跑。所以,他还得与爱新觉罗氏保持良好的关系。不然,就会身败名裂。
他把这些愤懑写在他的日记里,然后,自己删了,或者家人替他删了。
这是一定的。
用曾氏自己的一句话来说,就是“打落牙齿往肚子吞”。
咸丰批评了曾国藩一顿,还不顾曾国藩的感受,向曾国藩下达了一条新的命令:
楚省大局已定,亟应分路进剿,由九江、安庆直抵金陵,沿江剿贼事责之曾国藩;楚省防务事责之杨霈。
在咸丰看来,只要曾国藩挥师东下,金陵指日可克。
湖北是天京的上游,是太平天国重要的粮饷供给地,也是防御广西广东湖南河南官军的一道屏障。因为下游的苏杭江浙等地,既有江南江北大营的围堵,还是洋人混杂通商的口岸,太平军一时难以染指。
太平军数次争夺湖北,也证明该地对他们太重要了。
此刻,如果咸丰任命曾国藩为湖北巡抚,先把湖北经营好,打造得十分坚固,一则可断太平天国的粮饷供应,二则经过休顿与补充,增加军力,再步步为营,收缩战线,围困天京。
咸丰求胜心切。湘军从将领到兵勇也求战心切。湘潭大捷,岳州速胜,武昌被克,湘军的自信心像吹起来的气球一样,迅速膨胀。
在他们看来,拿下天京,曾国藩就不愁一个巡抚,当然,他们还有自己的小算盘。
但罗泽南反对。他认为,首先应该经营好湖北“取上游而经营,然后挥师东下,方可成事”。
听到罗泽南反对东下的消息,一营兵士全涌进罗泽南的帐中。他们齐声说:吾等愿赴死,愿将军成全之。
换句话说:你若不成全,我们就可能发生兵谏。
打下天京发洋财,是他们每个人心中最大的梦想。
罗泽南说:尔等不明军事。这样不是逼我吗?
手下一员说:出省打仗,非我等所愿,只想早点回家,现在不乘胜追击,错失良机,于心不甘。手下人大喊:于心不甘,请将军体会我们的心情。
罗泽南只好妥协。
湘军内部弥漫着一股速胜的情绪。
这种想法,也体现在曾国藩身上,与太平军交战,胜多败少。虽然攻下武昌,连一个巡抚都没到手,但若是连攻安庆,再克金陵,何止是巡抚总督?朝中早就许过诺,谁拿下金陵,就给谁封王。到时候,你咸丰再若变卦,恐怕难服天下了。
咸丰四年十月,湘军摆出了直取九江的战略意图。
想法很美好:攻下九江,攻下安庆,合围天京。
杨秀清下令燕王秦日纲率军阻击湘军东下。
秦日纲立即通知石凤魁、黄再兴收集余部,到田家镇集结。信中说:田家镇守不守得住,全赖二位,望集结好队伍到田家镇后,修筑坚强堡垒,在此共灭曾妖。
黄石两人大为欢喜,到了田家镇大修碉堡寨垒。
秦日纲到达后,要黄石二位陪他看营寨,一一查看之后,跷起大拇指,说:两位辛苦了,今晚我请客,我们好好喝一顿。
入夜,秦日纲帐内灯火通明,将领们饮酒作乐,喝个半醉,秦日纲道:各位,曾妖连克数城,杀我将士,不分老幼,此恨我铭记在心。今在田家镇当与他决一死战,让他葬身长江。不知各位有不有决心。
下面齐喊:有。
秦日纲道:我最恨临阵逃跑者。然后故意问道:石凤魁、黄再兴在吗?
两人站起来,说:到。
秦日纲说:丢城失地,有何面目在此开怀畅饮?给我捆起来。石凤魁自知生路渺茫,骂道:你这个豆腐佬。
秦日纲说:即刻押送天京。
敢于硬碰硬,一定背后有靠山。不错,秦日纲是洪秀全的人。曾任洪秀全警卫局局长,甚至对杨秀清,从内心里也不怎么买账,与石达开也有矛盾,石凤魁是石达开一族的,弄掉一个算一个。
他早年确实是卖豆腐出身。
他第二份职业是与银子打交道——银矿黑领。整天一身臭汗,没有一个女人愿意嫁给他。
起义后,他的人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成了五王之下的第一人——官居天官正丞相,相当于给洪秀全看门。在天京城,只有八个人可以讨老婆,他是其中一位。
天朝对他如此厚爱,他焉有不死命效劳之理?
秦日纲说:现在正式开会。田家镇已布下了“铁桶”,我们让曾妖死在这个铁桶里。
他一一讲解了“铁桶”的构造:田家镇处于长江北岸,遥遥相对的是半壁山。半壁山背面悬崖峭壁,无人能上。田家镇与半壁山之间的长江江面上,用一道道铁链连起来。沿江再筑起土城,约二公里,安上炮,密密麻麻对准上游。
这只是第一道防钱,下面是讲“桶底”——在铁链的上侧,安置了四十多艘战船,下游则安置了五千多艘。当然包括炮船粮船运兵船。
总之,田家镇与半壁山两相呼应,互为犄角。水路进攻有铁索拦住,岸上集中火力。既可防陆攻,也可防水师。
讲解完毕,众人鼓掌。
曾国藩接到侦探报来的情况,为之犹豫不决,苦无良策。
塔齐布与罗泽南请战。
罗这个人一向光明正大,当他的意见没被湘军集团接受后,没闹半点情绪,在如此铁桶般的防守面前,他仍然主动来请战。
曾国藩问:你们有什么把握?
塔齐布说:我与罗山先生商量好了。唯有拼命。
罗泽南道:我军士气可用,长毛刚打了败仗,士气低落,只要我们像攻花园一样拼命,所谓铁桶就是纸糊的。
曾国藩说:罗师说得在理。
战斗正式开始。
第一天,湘军小败。
第二天,湘军架起浮桥,攻打半壁山。
因为要攻下田家镇,必须弄断横在江面的铁链,使太平军两岸不能互相呼应,才可各个击破。
怎么才能弄断铁链?
铁链太粗了。用斧头砍,只冒火星,不伤皮毛。
湘乡水勇贺三毛献出一计:熔断它。此人早年以打铁为生,知道再怎么硬的铁,怕的就是一炉火。
湘军在驻地开始做实验。实验的结果,熔是可以熔掉,可需要时间。
也就是说:除非敌人的炮弹不打中你的熔炉,不打伤打死熔链的战士,你才可以熔断它。
于是,湘军考虑用炮船吸引敌军火力,掩护“熔链组”施工。
这个设想非常好,关键是要把对方所有的炮火都吸引到掩护组这边来,那么战船又以什么抵挡太平军密集的炮火呢?
想了许多办法,比如用丝网裹湿棉被,用牛皮蒙在船的四周。这些都不行,炮弹一样能穿透这些“盾牌”。
那用什么办法呢?任何办法都没有。
但有人想出来了:化至繁为至简。这个人就是彭玉麟,他想出的办法,不要任何成本,不需另外添置设备。
非常简单——就是什么防护设备都不要,每一个人都给我站直。炮弹来了,不躲。打中了你背时,没打中你运气好。
这就叫以肉身挡炮火战术。
这不是什么战术,是一种神汉精神。
战斗开始。水陆两路出击。陆营在岸上攻击,掩护水师。
水师分为四组。
第一组:熔链组,冲在最前面。快速冲到铁链下,然后作业。
第二组,掩护组,尽量靠近敌方,就近压制对方炮火。
第三组;冲锋组,一旦铁链熔断,迅速冲向下游,攻打太平水师。
第四组:防守组,据守原地,以防太平水师攻入后方。
江面上,一列船队冲在最前面,接着又出一队,然后一队小船紧随其后。两列战船迎着密集的炮火挺进,太平军看到了一种让他们瞠目结舌的景象:那些湘勇站在船头,一个个好像全聋了,根本就听不到大炮的轰鸣声,尖叫声。炮弹炸开,江面上蹿起一个又一个水柱,炮弹击中船上的汉子,倒下去不管是一个还是一排,剩下的那些汉子仍然站得铁稳。
太不可思议了。加强火力,轰击!
船队仍然迎着火炮前进,在前进中猛烈还击。
湘军大船队忽然分开,其中冲出一列小船。
这时,大船开始密集地发炮反击。
江面上弥漫着水雾与烟幕。满世界一片混浊。
太平军安在岸上的炮,起码要十分钟才可发射一次,至于安在船上的炮,如果多打几炮,就“每发炮,船身若裂”。
小船终于来到铁链处。船上忙开了,六七个人用力地拉着风箱,炉膛中的火,血红得好像要吃人似的。湘勇给铁链浇上油,铁链在炉火的烧烤之下,从乌黑开始渐红,由渐红开始血红。
太平军发现了湘军的阴谋,调转火力朝小船轰击。万一击中,船必起火,有一班拿着水桶的兵勇专门扑火。
风箱拉得急,炉火烧得旺。
铁链血红得像要哭了一样。
有人被击中了,掉入江中,血水荡漾,没有人去救他,因为要抓紧一分一秒熔链。
始作俑者贺三毛被一炮击中。兄弟,你一路走好,因为时间就是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