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守正陪同柳子奇来到市政府大门口,要和上访群众对话。郑守正说:“请大家静一静,静一静,这位便是你们要见的市长柳子奇同志,柳市长自从事故发生后,已经连续二十多个小时没有休息了,已经累病了,刚刚拔掉针头赶了过来,希望大家冷静一些。现在,我们欢迎柳市长给大家讲话。”郑守正拍了拍巴掌,看看围堵的群众,竟然没有人响应。柳子奇示意他停止鼓掌,上前讲道:“同志们、父老乡亲们,大家静一静,首先,我代表市委、市政府对死难者表示沉痛哀悼,对你们各位亲属此时此刻悲痛的心情表示理解。其次,发生这次重大的死伤事故,固然有施工技术和质量问题,但作为我们市委市政府也是有责任的,是我们的工作做得不够到位,以致酿成了重大的灾难,作为市长,我向你们道歉,请求你们原谅。再次,人死不能复生,悲剧已经成为过去,现在最重要的是我们要面对生者,面对现时,面对未来,因此大家要化悲痛为力量,克制自己,保重身体。最后一点,也是你们最关心的一点,我以市长的政治品质和人格向所有遇难者的亲属郑重承诺,我们一定会尽快弄清事故原因,明确相关责任,对有关责任人作出严肃处理。再一点,就是尽我们政府的最大努力,妥善处理好遇难者的后事和所有善后工作,尽量满足大家的愿望,给各位父老乡亲一个满意的答复。最后我希望大家都先回去,这样围堵市政府大门,不仅社会影响不好,也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并且大家还要劳心伤神。你们说好不好?”
下面有人吼了一句,什么时候解决问题?
柳子奇又说:“刚才有位乡亲问什么时候能够解决问题,我给大家说一句,凡事都有个过程,这次事故还需要做许多善后工作,什么时候能够把工作做细做稳妥,具体时间我无法向大家保证,不过请你们放心,我们将以最高的效率、最快的速度,善始善终解决好大家的问题。如果短期内解决不了,你们可以拨打市长热线电话,如果最终解决不好,我将引咎辞职,以谢乡亲!”柳子奇说到这里,围堵围观的群众便慢慢开始撤离。
有人喊道:“柳市长你也要注意休息,保重身体!谢谢你,柳市长!”柳子奇眼含泪水,举目望去,围堵大门的群众成群结队散去了。而有人看到,柳市长却晕倒了……
当天下午,以省安监局局长为组长的省政府调查组一行十余人,陪同国家安监总局两名负责同志抵达日泉。市委、市政府随即召开会议,向调查组汇报了事故情况和事发后的工作情况。国家安监局的负责同志转达了国务院领导的批示精神和国家安监局的几点要求,省安监局结合省委省政府领导的指示精神,对抓好贯彻落实讲了具体意见。柳子奇代表市委市政府表了态。第二天,调查组全面展开了事故调查工作。
仿佛一夜之间,沉寂一时的日泉名声又一次大噪。中央电视台等多家新闻媒体云集日泉,对事故边采访边报道,各家媒体滚动播发,引起了省内外的震动和广泛关注。老领导崔君里、苏阳波等人也专门打来了电话,询问了有关情况。这天,省委书记陆鸣一和常务副省长谢琨山又带领有关方面的负责同志专程赶来,在柳子奇等领导的陪同下,察看了事故现场,慰问了遇难者家属,听取了市里工作汇报。陆鸣一作了四点指示,一是全面安抚好死难者的家属,保证不出任何问题;二是尽快弄清事故原因,并以此为沉痛教训,强化各个隐患部位的安全防范,确保不出新的问题;三是尽快弄清事故责任,对有关责任人严肃处理,决不姑息;四是稳定大局,全力做好当前各项工作,把灾难带来的损失和负面影响降到最低。
陆鸣一在日泉停留了半天,会见了国家安监总局的两名同志,随后又去了毗邻的其他地市。
送走了陆鸣一,柳子奇身体支撑不住了,不得不又一次躺下。九月和陈晓雅几次打来电话,柳子奇一看便按了拒听键。电话打到办公室的座机上,容小可接了,问柳子奇接不接?柳子奇摇摇头。此刻,他需要考虑的重大问题太多了,不容任何人分心。
温一达赶回了市里。他是闻讯匆匆从北京赶回来的,没有人知道他到京都干什么去了。连日来,他的手机拨不通,人们一忙起来,好像就把他忘记了。直到他回来后,机关大院里的人才意识到他的存在,一个市委常委、常务副市长多么重要呀!温一达回来后,还没有来得及和柳子奇见面,哼哼哈哈几句,就很快得知盖小俐在隧道坍塌现场不幸遇难了,于是伤痛不已。他打听到,盖小俐本不该成为冤魂的,那天她为核对一个标号去了隧道,结果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许多人都知道,盖小俐是温一达的亲侄女,但他们不知道,其实她是温一达心中的一块肉,一块有着温一达血脉的肉团团,在温一达即将进入暮年时,便长成一个活脱水灵的大姑娘了。温一达是疼爱盖小俐的,然而,出于自己政治仕途的考虑,他一直在逃避早年和乡下一个名叫月牙儿的少女的那一段孽缘,因为如此,后来他就无法逃避亭亭玉立的亲生女儿盖小俐了。他和她们母女的距离拉得很远很远,拉到了一个近乎陌生的境地,就难得经常见面了。使得温一达只能以慈爱伟大的形象资助盖小俐,让她安心读完了中学、大学,又给她安排了工作……现在,盖小俐去了,温一达备感揪心,他真后悔当初没有让她担任市交通局副局长,而是提议她先到高速公路建设指挥部去磨一磨,一个姑娘家,磨什么呢?难道真是前世孽缘今生了,种下苦果终有时吗?温一达不禁回想起一年多前自己做过的一个噩梦,他亲眼看见在高速公路一个施工的洞口,随着轰隆一声巨响,一些人就永远地被埋在了乱石之中。如果这是有人托梦给他,那么那时他就应该幡然醒悟,将盖小俐撤回来的。而现在,一切都化作了往日的流烟,命运注定要惩罚他,让她成为他心中永远的痛……
温一达一伤心,就让司机驾车,悄悄去了一趟青州县豁口崖。他是去看月牙儿的。见了已是村妇的月牙儿,温一达一肚子的话却倒不出来了,就连盖小俐去了的消息也没有勇气说出来。温一达眼眸有些潮湿,嘴角微微颤抖,便抖出一句话来:月牙儿,你受罪了!月牙儿坐在那里没有起身,捋了捋头上零乱的银丝,目光仍然呆呆地望着屋前的一片青苗地。温一达挪过一张板凳坐下来,抽了一支烟,显得非常郁闷。温一达从黑色文件包中取出一万块钱放在板凳上,然后把悲伤留给自己,一声不响地走了。
温一达被“双规”了。他没有想到事情来得这么快,这么突然,真是兵贵神速啊!
事前没有下雨,没有刮风,没有雷鸣,没有任何不祥的征兆,空气是清新的,太阳是暖融融的,就连人气也是旺旺的。那天温一达在市民政局召开市长办公会议,专题研究遇难民工家属经济补偿问题。会议快要结束时,他接到柳子奇的电话通知,说是省政府第二批事故调查组到了,正在日泉宾馆主楼一会议室,请他立即去出席汇报会。于是他想都没想,简单向参加会议的民政局局长、财政局局长叮咛了几个原则问题,就夹上包匆匆离开了会场。到了日泉宾馆主楼一会议室,温一达愣住了,面前坐的竟然是省纪委严副书记和三个不太熟的冷峻面孔。温一达认识严副书记,打交道不多,但陪过酒,一起开过会,也算老朋友了。此刻见了老朋友,温一达感到多少有些唐突,就说:“严书记,不知您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啊!”说着就上前握住严副书记的手。严副书记和他握了握,手松开,示意他坐下。说:“老温,坐,你先坐下!”俨然自己是日泉的主人。身旁的一个人便去掩了房门。温一达感到有些不太对劲,但已经无可奈何了,就坐下。严副书记说:“我想就不介绍了吧,我们是老熟人了。我们这次来是想单独找你,向你宣布一件事:根据省纪委常委会议决定并报经省委同意,对你实行‘双规’。请你跟我们走一趟,到规定的地点,用规定的时间,向组织说明几个问题。”严副书记注意了措辞,用“说明”而非“交代”两个字,明显是想让温一达心里更容易接受一些。温一达也注意到了这一点,他想严副书记太客气了,既然是“双规”,本身就足以说明问题相当严重了。温一达没有耷拉着头,也没有大汗淋漓,脸色苍白,相反却很从容,波澜不惊,很有气度,就这样跟在严副书记的后面,出了门,上了车。
柳子奇是今天一大早接到崔君里打过来的内线绝密电话的。崔君里分管组织、纪检和群团。崔君里先询问了温一达的情况,确信他在日泉时,才说了对他“双规”的决定。柳子奇听了崔君里的几点指示,代表市委表了态。这件事柳子奇并不感到惊奇,暴风雨迟早要来的。放下电话,柳子奇便想好了对策。本来在民政局召开市长办公会,专题研究对遇难民工家属的经济补偿问题,是头天就定了的,柳子奇和温一达都要出席。接了崔君里的绝密电话后,柳子奇借故不出席了,让郑守正通知由温一达主持召开,就稳住了他。柳子奇待在办公室里,接到严副书记打过来的电话。严副书记说:“柳市长,你可能接到崔书记的电话通知了吧,我们到了,在日泉宾馆,请你过来一趟吧。”严副书记的电话就像给柳子奇使套子。柳子奇闪出这个念头,倒不是说他自己心虚,而是符合当今官场中人的思维定式,他们就怕纪委,不怕检察院,因为知道纪委“召见”,事情可大可小,可有可无,名声往往就难保了,就像前几天刚刚和小姐泡了个澡,没几天纪委就开始问候了,你说怕不怕呢?当然也可能纯粹是正常工作,自然不在此列。而检察院就不一样了,检察院只要一“召见”,要么事情往往很大,自己有数,心里咯噔一下,栽定了,这事早就该料到。早料到的事,所以就不怕了。要么自己大的问题没有,同样有数,理直气壮,和小姐泡个澡洗个桑拿关你检察院屁事,自然就不怕了。柳子奇突然闪出可怕的念头,只几十秒钟,就消失了,不知这是一个人敏锐的第六感官,还是神奇的潜意识?人体有些非常奇特的现象,大家可能都遭遇过,就连最先进的科学也是阐述不清的。于是就让司机把车开到日泉宾馆。
柳子奇见到严副书记,果然不出所料,不是给自己使套子,而是商量如何给温一达下套子。最后就给温一达打了一个电话,下了套子。柳子奇就回避了,在一个清静的地方想象温一达怎样进套子,那感觉就像女儿柳晶晶喝了一杯浓浓的柠檬汁——酸酸的,甜甜的,好爽!这么比喻近乎残酷,但这就是柳子奇站在宾馆一个房间的窗口,看见温一达跟着严副书记上车时,一刹那的真实感觉。这个富有人性化、戏剧化的感觉一陨落,柳子奇又涌上了一种凄婉的感受,感到人在官场,有时是很悲哀的,本来费尽心机,倾其所能,是争着要去做一条龙的,反而做不了龙。有时真像一条十分可怜的虫子,再大也成不了龙,终究是条虫子,是条地上趴的小虫子,真是太渺小了,太无意思了。于是便记起李煜小儿的一首词:樱桃落尽春归去,蝶翻轻粉双飞。子规啼月小楼西,玉钩罗幕,惆怅暮烟垂。别巷寂寥人散后,望残烟草低迷。炉香闲袅凤凰儿。空持罗带,回首恨依依。
温一达被秘密“双规”,整个过程在日泉只有柳子奇最清楚,就像革命战争年代地下共产党的情报战一样,单线联系,高度机密。但在严副书记的车离开日泉宾馆一两个小时后,消息就四处传开了。说得有板有眼,似乎跟真的没有两样。说是公安、纪检在日泉宾馆设下了许多便衣埋伏,柳子奇自告奋勇引温一达上钩,报心中仇恨。结果温一达前脚刚一迈进日泉宾馆的某个角落,就被一伙人一拥而上按倒在地,没等他反应过来就被牢牢捆住,塞上了警车。还有人说温一达攫取公款一两千万元,仅在随身携带的公文包里,就当场搜出了几张金卡、几沓钞票,还有几颗伟哥和几个避孕套。演绎出了几分一代枭雄的传奇色彩。甚至也还有人把“双规”的温一达,硬是换做了一把手柳子奇,以为这样更符合逻辑,更符合人们的心态和事物的走势一些。九月心急,打通了柳子奇的电话,作了核实,才知道纯粹是谣言,然后一颗悬着的心落了下来。按照严副书记转达的省委领导的指示精神,当天晚上柳子奇主持召开了市委常委扩大会议,传达了温一达被省纪委“双规”的消息,方才以正视听。大家唏嘘不已,感到悲哀。与此同时,市委宣传部指示日泉电视台在央视、省台新闻节目之后的《日泉新闻》中,头三条播出了柳子奇忙着视察、检查、开会的新闻,市民们才确信柳子奇真的没有被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