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子奇曾经做过几年分管组织的市委副书记,知道干部工作有一个近乎真理的权威论断——政治路线确定之后,干部就是决定的因素。他非常清醒,目前全市尽管有一些不够稳定的因素,尤其是人代会期间的电话窃听案件没有最后告破,个别班子成员在一些重大问题上险象环生,干部思想作风教育整顿没有全面结束,但全市经济社会发展的总体思路与目标是既定的,加之随着“苏阳波时代”的结束,干部思想和心态要有一个新的改观,自己的绝对权威也需要在“管人”上得到体现。在这种情况下,柳子奇感到干部调整迫在眉睫,非常重要。
组织部经过几天的工作,拿出了一个干部调整配备的初步方案和原则,市委常委、组织部长诸葛计几次向他作了汇报和说明,柳子奇不说同意,也不说不同意,就是不表态。在干部问题上,一把手不表态是不会放到书记办公会上“定盘子”的。深谙此道的诸葛计明白这些套路,更清楚一把手在关键时候不表态,往往说明自己没有完全吃透领导的心思。柳子奇在关键时刻不表态,使得诸葛计非常难办,方案调来调去,八九不离十了,柳子奇这才勉强同意,让诸葛计再作进一步完善,下次提交书记办公会议讨论。
在初步敲定的盘子里,王畦、郑守正、方大伦几个资历比较老的同志被“敲”了进去,这三个人中,王畦已经是市委常委、秘书长兼办公室主任了,需要再上一个台阶或者到达副书记、副市长等更加显赫实惠的副市级位置上。郑守正和方大伦目前都还是正县级,在“苏阳波时代”,几次捷足欲登副市级,但都在省委即将“端盘子”的关键时刻卡了壳,市委书记苏阳波也无可奈何。因此,日泉政界流行了几句顺口溜,叫做——王畦难为王,守正守不正,大伦抡不起,最终落脚点归结到阳波不起阳,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大家都知道,只要这三个人安排妥当了,就没有不好解决的问题了。而这三个人挪挪位置,上个台阶,那是省委组织部和省委考虑的事,市委只能是推荐意见了。既然市委只能是推荐意见,矛盾就往上面推一推,让上面最后决断,这也不失为一个策略,一条妙计。除此之外,在初步的调整方案中,九月的妹妹——市政府办公室的主任科员楚云,被提名到团市委副书记的位置上了。魏宏冰最初是要放在市国土资源局局长的位置上的,但排来排去,还是让苏阳波的秘书、市委办公室副主任徐适贤坐上了这把交椅,据说这样安排,除了是给老书记苏阳波的面子,还有一个特别的用意,就是让苏阳波的人对同是市国土资源局副局长温小健有一种钳制。那么,就让魏宏冰到市区所在地的泉西区担任区委常委、区政府常务副区长好了。
有人考证过,在中国历史上普通老百姓和官场中人还没有像当今这样,关注官场的风起云涌和人事变化胜过关心自家的阁楼与菜篮子。不知这是不是国人普遍以做官为光宗耀祖而滋生的一种天然的“官场情结”,或者叫“吏治文化”?柳子奇和诸葛计敲了一敲干部调整的事,还没有到书记办公会“定盘子”的时候,外界已经街谈巷议,传得沸沸扬扬、出神入化了。有些传言传到柳子奇这里,有些夸张,甚至有些恶意,他一笑了之,并不理会。但方大伦腋下夹一个黑色真皮公文包直接来办公室找他,他就不得不理会了。
方大伦还是改不了军人气质,这天来到柳子奇的办公室里,立正站在宽大的办公室中央,也不落座,说话直截了当:“柳市长,情况你是知道的,在日泉我可是干了一些事的,你可不能让老实人吃亏,让干了实事的人受委屈。”
柳子奇有些诧异,说:“哦,谁让你受委屈了?”
方大伦道:“听说干部调整的事已经敲定了,让我到政协去?”方大伦听人传言,市委初步意见是向上面推荐他到市政协当副主席,而政协他是不愿意去的。
柳子奇问:“谁告诉你的?”
方大伦说:“是谁告诉我的并不重要。我只想问一问,有没有这档子事?”
柳子奇说:“政协不好吗,你想到哪?”柳子奇的话似乎验证了方大伦去向的传闻。
方大伦听了柳子奇肯定的回答,有些气呼呼的,说:“政协好不好我就不便妄加评论了,我只是就事论事,揩干净自己的屁股,说说我自己。我这个人你是知道的,一辈子闲不下来,身体也还硬棒,虽然马上就要过五十岁的坎了,仍然想干点事,最适合在一线干点实事。”
柳子奇说:“你的意见组织上会尽力考虑的,但在没有确定之前,你只管干好你青州县的事就是了。”
方大伦的眉头一直紧锁着,道:“这个自然是本分,我还是青州县委书记!但我请柳市长充分考虑我个人的愿望。”
柳子奇说:“这样最好!”接着又向他了解了近期县里的工作情况,谈了谈目前的工作重点和几个亟待解决的问题,以心换心说了一些共同关注的事,说得方大伦心里热乎乎的,像隆冬里饿极了,一口气吃了几个热糍粑团团。
方大伦的意思已经表达到了,就要起身告辞。刚走到门口,突然记起什么,便转过身来,从皮包里掏出一个厚厚的牛皮纸大信封,上面印了“中共青州县委员会”的字样,说:“柳市长,我这个人说话比较直——是多年的臭毛病了,不知道该给你送什么,平时也没有多少积蓄,这点钱是一点小意思,你就收下我的心意吧!”说着硬要往柳子奇手里塞。
柳子奇非常气愤,挡住方大伦的手说:“老方,你一个堂堂正正的县委书记,七尺汉子,当官也要靠送钱的话,那么我们党就真没什么希望了,我看呀,你这个芝麻官就不要做了!”
方大伦不依,把信封推来推去,就说:“柳市长,我知道你是一个廉洁奉公的好市长,非常可贵,但你今天不收下这钱,我的事肯定也就没什么指望了。”
柳子奇严肃地说:“好你个方大伦呀方大伦,难怪有人说你大伦抡不起,莫非你的腰杆不硬,别人想当官,也送你东西了?”
方大伦一副委屈状:“没有,我经得起组织的审查!”
柳子奇说:“那好,你今天就把钱收起来,否则在下一次的廉政建设会上,你就自己上台来拿回去好了!”
方大伦不得已,极不情愿地收起了信封,紧锁的眉头舒展开来,然后悻悻地出了柳子奇的办公室。
令柳子奇始料不及的是,有人居然将字画送到了将军楼。先是王畦送来了两幅近现代的名人画作,作者名气大得吓人,一幅是《月下听琴》,另一幅是《踏雪图》,柳子奇过后仔细看了看,似乎都是真迹。如果是真迹的话,估价应该不菲。接着是郑守正送来了一幅字,是北宋词人朱淑真的《蝶恋花·送春》,当今名人黄苗子以行书一气呵成,词曰:楼外垂杨千万缕,欲系青春,少住春还去。犹自风前飘柳絮,随春且看何归处?绿满山川闻杜宇,便做无情,莫也愁人苦。把酒送春春不语,黄昏却下潇潇雨。价值几何,柳子奇就不好估算了。不过柳子奇思考的不是这些字画的价值,而是感到问题的严重性和复杂性。在他刚刚就职日泉时,“苏阳波时代”正酣,作为二把手,他早就听说并且切身领悟过日泉官场流行的馈送名人字画和文物古董,当然不是白白拱手相送。在市场经济的新形势下,一切以等价原则为检验事物的唯一标准,就更不会有免费午餐了。但柳子奇没有感悟到的是,问题会有如此严重,简直是风靡,是嚣张,是飞扬跋扈。就连市委、市政府大院的人,自己身边的人,甚至同一班子的人,也少有脱俗的,少有不被染指的。可叹啊,可悲!王畦和郑守正两位市委市府秘书长,像约定俗成,不惜抹下脸面执意让柳子奇留下。事后,柳子奇让秘书魏宏冰分头将字画退与二人,仍然没能退出去。魏宏冰问柳子奇,咋办?柳子奇说,送市博物馆。于是,魏宏冰让博物馆的专家作了鉴定,将收条拿了回来,市博物馆从此又多了三幅名人字画真迹。
市委召开书记办公会议“定盘子”,按照惯例,诸葛计首先以组织部的名义,说明了初步草拟的本次干部调整的几个原则,几个重点,几个思路,然后根据这些总体指导思想提出的建议名单,议来议去,总算有了一个结果:王畦、郑守正、方大伦和市财政局局长彭寿谦四人向省委予以推荐,其余新提拔、平级交流的几十名干部,总体还是比较平稳的。徐适贤拟任市国土资源局局长,魏宏冰拟任泉西区委常委、常务副区长,楚云拟任团市委副书记,一些人除了惊讶外,多是没有太大争议的。最有争议的是市政府经济研究中心主任兼《日泉经济研究》“日泉信息港”的庄重的调整问题,此人常说的“领导是靠不住的”那句名言,给领导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平常牢骚多了一点,城府深了一些。再就是前一段在“日泉信息港”网页上发表了一个叫做《简约主义先秦史》的帖子,据说像一把利剑,闪烁着后现代主义的光芒,点击率已经超过了六十万人次。讨论中,温一达发表意见说:什么狗屁,我看这人是神经出了毛病。柳子奇说:应该说这位同志还是有些思想的,尤其是学富五车,才高八斗,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地方志办公室不是没有人愿意去吗,我看就让他平调到地方志办公室当主任,也好发挥他的专长嘛!大家在心里掂了掂,齐声说:好。
书记办公会议敲定了“盘子”,市委组织部牵头很快作了干部意向考察,注重了群众公论,形成了考察材料,又听取了考察情况汇报。不久,市委召开了常委会议,端出了“盘子”,大家程序性地议了议,然后一致拥护。市委组织部效率高是出了名的,当天,干部任职文件便发了下来。至此,争议一时的干部调整终于落下了帷幕。
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于是大家想起了这两句民谣,又说通过这些民谣,说明了职务对官场中人太重要了,它决定了一个人的喜怒哀乐,也决定了一个人的心理状态和身体状况。
对于徐适贤的任职,因为有苏阳波罩着,温一达不便多说什么不同意见。魏宏冰和楚云走马上任了,温一达散布了一些言论,说,这些人真是春风拂面,少年得志,意气风发哪……显然对他们的任职极为不满,又无可奈何。
魏宏冰离开了柳子奇,继任秘书自然成了容小可。
在庄重的安排上,柳子奇和温一达在书记办公会议和常委会议上有着少有的一致意见。市志办是市政府直属编史修志的事业单位,成天和文字打交道,冷凳寒灯,非常辛苦不说,又无职无权。在这样一个没人去的单位里,一些人很容易出毛病的。庄重到了市志办不久,果然就有了毛病,日泉各大医院均查不出他患的什么病,病得非常不轻,只好转院前往上海等地诊断。大家非常惋惜,感到有些后现代主义的哀怨和伤感。有人说,官场中人一旦离开权力圈子,就非常容易得这种病,而且得得非常莫名其妙。还有人不负责任地说,自古才子多风流,才子一离开官场,情场也就失意了。于是就在网上专门为他贴了一首词:
秋夜香闺思寂寥。漏迢迢。
鸳帏罗幌麝烟销。烛光摇。
正忆玉郎游荡去。无寻处。
更闻帘外雨潇潇。滴芭蕉。
以王虎林和吴铭为正副组长的省委调查组的案件调查工作也有了新的进展。
几经缜密侦查和网上追逃,原泉西公安分局局长郦景元被人指证已由甘肃麦积山逃往小兴安岭深处一个名叫蘑菇屯的夹山沟里。王虎林和吴铭叫人找来中国地貌图,分省地图和中国交通全图,反复作了比照、查看,分析了郦景元藏匿的蘑菇屯的地理位置、地形地貌和交通水系特征,决定提请当地公安、武警通力配合,实施突袭式抓捕。
出于保密考虑,整个工作运筹在极其秘密的状态下紧锣密鼓,分步实施。王虎林和吴铭向柳子奇通报了相关情况,得到柳子奇的支持,当然主要是财力上的支持。鉴于日泉目前的复杂形势,相关涉案人员又出自公安系统内部,调查组决定参与抓捕工作的公安、武警不动用日泉的力量,全部由省公安厅和省武警总队统一调遣人员。
这天黄昏,省委调查组一行秘密撤离了日泉。
省委调查组的突然撤离,引起了温一达等人的警觉,他坐如针毡,惴惴不安,脑海里翻腾着只有警匪片才有的惊险场面,整个神经都充满了一种奇异的幻觉。晚上,市公安局局长何国禄来到了温一达的家里。省委调查组的不辞而别,无功而返,同样令何国禄匪夷所思。温一达电话指令他务必弄清确切情况。这时何国禄的到来,仿佛使温一达抓住了救命的稻草,有些急不可耐,就问:“情况怎么样?”
何国禄喘着气,说:“情况不好,可能要出事!”
温一达又问:“到底是啥情况?”
何国禄道:“温市长,你分析得很对,调查组突然从日泉蒸发,肯定事出有因。他妈的吴铭也太不仗义了,不就是省厅一个副厅长吗,就连我也不透露半个字,盖子捂得紧紧的。不过还好,我通过省厅一个铁杆兄弟了解到,可能是郦景元那小子露了馅,据说是藏匿在小兴安岭,省厅决定实施秘密抓捕。”
温一达顿觉呼吸有些急促,说:“小兴安岭那么大,他们怎么抓捕?”
何国禄说:“据说他们已经锁定了位置,但到底在哪个地方,还不清楚。”
“省公安厅开始行动了吗?”温一达再问。
“还没有,据说王虎林和吴铭正向省委、省政府和省委政法委逐家汇报,但是,与省武警总队和小兴安岭军警的协同,还需要一段过程。”何国禄说。
“消息可靠吗?”
“可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