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便是《昭君和亲》。
辰河高腔戏《昭君和亲》是在元代马致远的《汉宫秋》和明代陈与郊的《昭君出塞》两部杂剧的基础上改编而成的。全剧主要演员只有三名,一名花旦出演王昭君,一名丑角出演王龙,还有一名马童。
在表演折子戏《刘氏归阴》时,尽管台上险象环生,台下惊恐万状,但肖大雷与唐震武却躺在椅子上呼呼大睡。可是折子戏一结束,《昭君出塞》的“闹台”一开打,他二人却几乎同时醒了过来。见此状,姚怀看了姚逸才一眼,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姚逸才不解,问他笑什么,他说:“没笑什么,看戏吧!”他这么一说,姚逸才一下子明白过来,看了肖、唐一眼,也笑了起来。
肖大雷似乎有几分尴尬地笑了笑,说:“不好意思,今天喝多了点。”唐震武则掏出烟来与肖大雷各燃上一支抽着。此时两人的精神都开始呈现亢奋状态,不时地往台上瞟,似乎在等待着《昭君出塞》的开演。
闹台终于响过三遍,大幕拉开,台上为汉宫背景,国舅爷王龙在宫门口一边做着丑角特有的高难度动作,一边悲悲戚戚地唱道:“堂堂大汉无战将,昭君娘娘去和番,朝臣长亭来相送,王龙悲泪泣红颜。”一曲唱罢,博得满场喝彩声。姚逸才听了,觉得确实做得不错,唱得也不错,只是声音好嫩,演员好像还只是个孩子。此时一群扮着文武百官的演员从侧幕出场分列宫门两旁,跟着出场的两排宫女也绕场一圈后站立宫门两旁。
姚逸才发现,肖大雷与唐震武双双前倾,两双眼睛死死盯着宫门处。他悄悄往姚怀身旁凑近,笑着轻声问道:“大师兄,我猜这会儿应该是白玉馨要出场了吧?”
姚怀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姚逸才问道:“大师兄,这小丑演得不错,是谁?听声音年龄好像不大。”姚怀说:“这孩子叫陈煜成,是双少班名丑陈德山之子,小得很,可能才十四五岁吧。”
正在这时,一声悦耳的女声从台上传来:“挥泪别君颜,怎舍离汉宫帝院——”随着唢呐捧着那声“院”冲上高音部,一绝色女子从宫门处缓缓移步出场。她那一声唱腔尚未最后落音,台下就响起一片雷鸣般喝彩声,肖大雷大叫“好!”掌声连连。唐震武瞥了他一眼,也鼓掌喝起彩来。
姚逸才仔细一看,方才明白为什么大雷和二师兄都喜欢此女子。那白玉馨年方二十,约一米六五的个头,头戴双翎凤冠,内着杏黄霞帔,外穿白绒边红色披风。几近完美的瓜子脸上,柳眉大眼,樱桃小嘴,精致的鼻子犹如精雕细刻而成,整个一楚楚动人的大美女。她一出场,台上群芳无色。
此时,白玉馨双眉颦蹙,继而唱道:“倿贼无端弄朝权,汉君刘王太懦软,文官济济全无用,武将森森也枉然,却叫奴红粉去和番,臣僚呵,于心何安?于心何安?”唱腔中几多愁苦,几多哀怨。此时来一乘凤辇,王龙恭请昭君娘娘上辇,昭君娘娘上辇之前,以手抹泪。百官前来见驾,昭君娘娘言道:“众卿平身!你们请回吧!”声音清如黄莺,脆若银铃。
王龙对百官道:“娘娘让你们平身,叫你们免送了吧!”
百官道:“臣等领旨!”
王龙道:“起驾!”于是一行人从台上绕台两周后转入。
姚逸才趁场内锣鼓声、唢呐声响起时,再次凑近姚怀,问道:“大师兄,我想问你一件事。”
姚怀说:“什么事?”
姚逸才说:“我看万寿山兄弟们手臂上都有纹身,但似乎图案却不一样。这是怎么回事?”
姚怀说:“帮里纹身是有讲究的。上四排哥子辈纹的是‘万’字,中四排哥子辈则纹‘寿’字,下四排哥子辈只能纹‘山’字。”说着他撩起衣袖,露出手臂上的“壽”字图案。
听姚怀这么一说,姚逸才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这时台上已经换了布景,布景上山峦叠嶂,表示王昭君已经在去和番的途中。演员只剩下了三个:白玉馨、陈煜成和一扮演马童的演员。白玉馨正手挽一柄琵琶唱道:“王昭君已越万水千山,怀抱金镶玉琵琶儿一面,可怜我在此思刘想汉,却盼不见南来飞雁,南来飞雁。雁儿啊,你与我去把书传,再与我拜上刘王天子,道昭君要见无由见。恨只恨毛延寿误写丹青,却叫奴红粉亲自去和番!”白玉馨的唱腔如泣如诉,弹指可破的粉脸上珠泪涟涟。她几乎每唱一句,台下都响起雷鸣般喝彩声和掌声。
等白玉馨唱完,陈煜成接着唱道:“放声哭去往玉塞,身往北心在南汉。昭君怨,去和番,怀抱琵琶不忍弹!百官送,泪涟涟,咬牙切齿恨毛延寿,落雁仪容去投外番!望长安,盼长安,要见汉王难上难!”
陈煜成唱完此句,白玉馨在唢呐的伴奏下用高八度音重复这句唱道:“要见汉王难上难!”
此时又是换场景的时候,锣鼓唢呐连天响。这个时候场上会休息几分钟,一来让观众“方便”一下,二来让来捧场的达官富豪们给喜欢的演员打点赏钱。果然台下开始有人打赏,有打给陈煜成的,有打给马童的,但绝大多数是打给白玉馨的,不过数额最高只打到八十元。这时肖大雷也举手示意,立即有戏班里的伙计跑过来,肖大雷对他耳语了一句,然后在他的茶盘里放上两百元,那伙计立马高声叫道:“江运船行总经理肖老板给白老板打赏钱两百元!”全场哗然,掌声雷动。
姚逸才喝了那么多酒,又坐了这半天,于是也起身去方便。去时走得急,没留神场中情况,回来时才发现昨天上午在小茶馆里遇见的那几个人也站在露天场地里看戏,但不见黄三儿。其中一个似乎刚到不久,正凑在那位黄五哥耳边说着什么。那黄五哥边听边点着头,不时也说上几句,看他们脸上表情似乎听到了什么好消息。姚逸才慢慢凑上前去站在他们身后,想听听他们在说什么,可场内太嘈杂,加上他们交谈声音不大,听不太清,只断断续续地听见那人的话中有这几个词:“……开示师……扶乩……”他慢慢地再往前挤,走到了他们的身后相隔一人的距离。这时,全场突然安静下来了,白玉馨又在开唱了。姚逸才这时眼睛看着戏台,可台上的戏演些什么他一点也没留意,因为他正全神贯注地偷听黄五哥几人的说话。可是场内一静下来之后,黄五哥他们的说话声也相应降低了音量,听了半天,他也才听了个大概意思,就是今天有人替他们请“筲箕姑娘”,筲箕姑娘告诉他们不必多虑,黄三儿自有贵人相救。然后主要是在猜测“筲箕姑娘”的话可不可信,如果黄三儿真如筲箕姑娘说的有贵人相救,那接下来就是他往哪里去的问题。几个人似乎商量出了一个结果,于是不再议论此事,而是专心看戏去了。
断断续续听完他们的谈话,姚逸才浑身惊出一身冷汗,因为按大师兄和肖大雷的说法,不杀黄三儿这事是十分绝密的事,现在如何让这几个人都预先知道了?可目前他对万寿山才刚刚接触,一切都还十分陌生,于是他决定暗中观察,暂时佯装不知此事。打定主意之后,他才慢慢从黄五哥他们身后离开,回到了雅座中继续看戏。
此时台上的远景变成了在绵延起伏的群山中隐约可见的万里长城,近景是一座城门,城门上写着“玉门关”三个大字。饰演马童的演员在急促的锣鼓声伴奏下从侧幕冲出,一连串的前空翻,直翻到台下响起雷鸣般掌声后才停下,然后在鼓点声的伴奏下绕场一圈后从侧幕返回。不一会,他持马鞭作牵马状再次出场。绕场两圈后作系马缰状停下。这时小丑陈煜成出场,绕场一周做了一连串的高难度动作,这一串动作难度极高,特别是演员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孩子,自然更加博得满堂喝彩。
姚逸才见这几个演员的功底竟然如此深厚,他跟姚怀说:“这出戏虽然只有三个演员在演,可他们个个身怀绝技呢!”
姚怀笑着说:“《昭君和亲》这出戏唱功做功难度都很大!浦市人有句话形容这出戏,叫做‘唱死昭君,做死王龙,翻死马童’!”
姚逸才听了连连点头。
这时陈煜成的做功停了下来,回身恭请道:“有请娘娘——!”
白玉馨捧着琵琶踩着碎步出场,走到场中,唢呐作马鸣声,王昭君作了个后仰的动作,然后唱道:“且莫道,人有恋家思乡意,就是那马儿啊,马离故土也步懒移。”绕场一圈后又作弹琵琶状,唱道:“前路荒凉人影儿稀,惟见北雁往南飞,朔风扑面冷似箭,细雨飘丝凉如锥,在那皇宫多缱绻,享受洪福与天齐,自幼长在闺阁中,哪曾受,哪曾受这般风霜劳役?”唱腔里哀怨声声,令人心碎。
接下去是白玉馨与陈煜成的一段对白。这时场内相对安静了许多,姚逸才回头望了黄五哥那个方向一眼,见他们也在专心看戏,不再说话。姚怀见他有点心不在焉,遂问道:“才儿,你怎么啦?”
“哦,那个人我今天好像在大雷家见过一面。”姚逸才转过身来说道。
姚怀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看见了黄五哥,遂轻声道:“哦,是的,他姓黄,也是帮里的红旗五哥,今儿到大雷家参加议事。”
姚逸才敷衍道:“怪不得看着眼熟。他为人如何?”
姚怀说:“还行,为人低调,但还算是位正人君子。”
姚逸才点了点头。
这时台上白玉馨正唱道:“缥缥缈缈似云飞,滔滔汉水连天碧,山峦起伏雄关在,匈奴来犯何不敌,何不敌?怀抱琵琶别汉君,西风飒飒走胡尘,朝中甲士千千万,退兵何以靠妇人,靠妇人?”
这一段唱腔尚未落音,唢呐声,锣鼓声,喝彩声早已响起,这时,台上白玉馨踩着碎步绕场一周之后,一个大甩袖,望向后方哭道:“哎呀,爹娘啊,孩儿今日别了您,不知哪年哪月才能再见到我那爹娘啊!”她这句道白情真意切,不少观众都受到感染,抹起了眼泪。少倾,白玉馨又唱道:“悲切切,怨深深,咬牙切齿恨奸臣。今朝别了汉王去,若要相逢,若要相逢,只能梦回汉京。”
一阵锣鼓唢呐喧天响之后,陈煜成对白玉馨说道:“娘娘,出了玉门关了!”说完以丑角特有的方式又做了一连串的高难度拜别动作,念道:“王龙就此送别娘娘了!娘娘保重哇!”
王昭君作扶他状,道:“御弟保重!”二人挥泪告别。尔后,王昭君手抚琵琶在幕后众演员的和声里唱道:“挥红泪,辞双亲;出汉宫,别刘君。红颜身系江山事,玉人去当十万兵。”唱罢与马童一道绕场一周,又唱道:“黄沙漫,黑云沉;羌笛怨,孤雁鸣。千年残月照关山,万里大漠无归程……”随着凄凉哀怨的和唱声由强变弱,大幕徐徐闭上。
戏完了,但肖大雷与唐震武一点都没有走的意思,两人的眼睛都紧盯着台上。其实也不仅是他们,台下除了小孩子们开始往大门口挤外,成年观众基本上都还没有人离开。姚逸才知道大家都在等白玉馨出来谢幕。果然,不一会儿,白玉馨率陈煜成和那个扮演马童的演员一起从大幕后走出来谢幕,场内响起暴风骤雨般的掌声,经久不息。一次谢幕后几乎没有什么人离开,掌声仍然不停。白玉馨三人又出来谢幕,就这样连谢了三次之后,人们才开始陆续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