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尊堂楼上,姚逸才、姚怀、肖大雷三兄弟喝得正酣。
姚逸才从一九三二年离开浦市,到现在快十年了。十年间,国家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日本人占领了大半个中国,无数中国人死在了日寇的铁蹄下。而姚逸才在这样的战乱年代,离开家乡十年后能安然无恙归来,几兄弟坐在一起喝得如此畅快淋漓,他确实感触良多。当下他把姚怀和肖大雷的酒杯斟满,自己也满斟一杯,然后端起酒杯,说:
“大师兄,大雷,我姚逸才远游十年不死归来,我们兄弟们又能聚在一起,是我们的缘份!来,我再敬二位一杯!”说完一仰脖子,把酒饮了下去。姚怀和肖大雷也跟着一饮而尽。
几人坐下后,姚逸才说:“今天遗憾的是二师兄不在。”
姚怀拿起筷子夹了一块水盐萝卜,放在姚逸才碗里,不经意地瞟了肖大雷一眼,说:“才儿,浦市水盐萝卜怎么样?很久没吃过了吧?”
“嗯,十年没吃到了!太好吃了!”
正在这时,一个伙计在门外楼梯上叫道:“肖少爷,有人找!”马上有另一个声音说:“行了行了,你走吧,我自己上去。”
听到这个声音,姚怀哈哈一笑,说:“浦市地皮薄,说曹操曹操就到!”
姚逸才大喜,叫道:“二师兄!”立马从座位上起来,冲出包间,与刚走到门外的一个三十来岁的苗家汉子紧紧抱在了一起。
来人正是震武镖行的老板、姚逸才的二师兄唐震武。本来他这趟镖按正常情况应该明天才能回到家。可再过几天就是端午节,他是高山寨龙船队拔头桡的,寨子里通知他得安排点时间练手,相互配合一下,所以他将镖押抵镇远后,余下的事就让大弟子石泽平和其他人做,自己就马不停蹄往回赶,提前一天回到了家。刚回家就听父亲说姚逸才回来了,他喜出望外,立即赶到姚家,可姚夫人告诉他,姚逸才上午就出门看望他师母去了,这时候还没回来,可能是去大雷家了。于是他又赶到肖家,刚好遇到肖明玉洗完澡,梳妆打扮完毕。见到唐震武,肖明玉喜出望外,当下就要跟他一起来九尊堂,可唐震武却说什么也不让她跟着,独自一人来到九尊堂找师兄弟几个。
进了包间,重新落座之后,肖大雷说:“二师兄迟到了,老规距,先罚三杯!”
唐震武显然是个爽快人,哈哈一笑说:“好好好,该罚该罚!”说完连干了三杯。
等他干完三杯之后,姚怀问:“你是如何晓得我们在这里的?”
唐震武吃了一口菜,说:“明玉告诉我的。”
“哦,”姚怀笑了笑,又问,“那明玉不要跟你来?”
唐震武憨厚一笑,瞥了肖大雷一眼,说:“她要来,我不让她来。我们几兄弟在一起喝酒,她来添什么乱嘛!”
肖大雷显然有些不太高兴,但脸上还是挂着笑,说:“二师兄,三杯罚完了,现在我来敬你一杯!”
姚逸才见状,连忙说:“我和大雷一起敬二师兄一杯!”
唐震武端起酒杯,说:“这样吧,我们三兄弟一起敬大师兄!”
姚怀笑了笑,端起杯子,说:“刚才是罚震武三杯。现在这一杯,我们四兄弟一起干,一为才儿远游归来接风,二为震武镇远归来接风,三为我们四兄弟团聚,好不好?”
姚逸才三人连说:“好好好!干!”
这杯酒喝完之后,兄弟几个就开始相互敬酒。敬了几轮,肖大雷似乎开始有些醉意,他对唐震武说:“二师兄,大雷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唐震武刚与姚逸才碰了杯,听到肖大雷的话,把酒往嘴里一倒,说:“大雷,今儿怎么婆婆妈妈起来了?有话就讲嘛!”
肖大雷说:“好,二师兄既然这样讲了,那我就直来直去了。对明玉,你究竟作何打算?我觉得你还是得有个明确的讲法!”
他这一开口,现场气氛一下子就有些凝重起来。唐震武放下杯子,掏出一包烟,递给姚逸才一支,见姚逸才摆了摆手,他就递给了肖大雷,自己也燃了一支。然后叹息一声,说:“我一个乡里苗家人,哪配得上明玉小姐!”
肖大雷有些生气,说:“你这话是什么卵意思?是不是现在老板当大了,嫌明玉配不上你?”
唐震武脸上有些难看,说:“我这讲的是真心话!”
肖大雷有些按捺不住,提高了声音:“你这是卵真心话!你心里那点小九九我还不晓得!”
姚逸才见情况不妙,连忙说:“大雷,有话好好讲!”转而又对唐震武说:“二师兄,明玉喜欢你是好事啊!大家都相处这么久了,相互了解,与明玉结为连理,你和大雷是亲上加亲啊!再讲,你自己也老大不小了,该成亲了!不要让唐伯伯和伯娘老挂牵你!”
姚怀默默看着他们,微笑着不吭声。
唐震武面露难色,叹息一声,说:“才儿,我真的是觉得明玉应该嫁一个比我更好的人,我毕竟是山里的一个苗家人,没有多少文化,真的配不上她!”
肖大雷瞪着眼睛说:“哪个又嫌你是山里的苗家人了?虽然我爹和我妈当初是有过这样的想法,但老人家是为女儿好,现在他们不是都默许了!”
包间里的气氛由原先的轻松活泼一下子变得沉重压抑起来。姚怀见这么谈下去一时也谈不出结果,于是开口说道:“今儿是个好日子,我们几兄弟难得聚到一起,暂时莫谈这事,让震武再考虑一段日子!天色不早了,我们一起干完杯中酒就到忠义宫看戏去吧!”
见大师兄这么说了,大家也不好再说什么,于是一起把杯中的酒干了,便离开了九尊堂。
忠义宫离九尊堂咫尺之遥,就在保庆馆东侧不远处,临河街。忠义宫是山西和陕西两省商人出资修建的会馆。会馆之所以被命名为忠义宫是因为山西是关羽的故乡,关羽一直以来是中国人心目中忠义的化身。在忠义宫的正殿后厅还供有关夫子等众神像,在关公神像前面的三排大柱上还挂有三副歌颂关云长的对联。从里往外第一副上联云:面赤心更赤;下联是:须长义更长。第二副上联云:赤面兼赤心,骑赤兔追风马,驰驱时无忘赤帝;下联是:青灯观青史,仗青龙偃月刀,隐微处不愧青天。第三副上联云:生蒲州,守徐州,事豫州,失荆州,天下九州有赫;下联是:兄玄德,弟异德,擒庞德,释孟德,人间至德无双。在正殿前厅的入门处,则建有浦市最大的戏台,戏台两侧的大柱上也挂有一副联,上联是:台上笑,台下笑,台上台下笑惹笑;下联是:看古人,看今人,看古看今人看人。每当人们走进忠义宫时,须得从戏台下穿过。浦市各大会馆里的戏台基本上都是这种布局,因此有“戏在台上演,人从台下行”的说法。前后厅之间,两侧的廊庑是供军政要员,名商巨贾观戏品茗的雅座,而中间的露天场地则是供普通人看戏的地方。
姚逸才他们进忠义宫时,戏还没有开演,但乐班已经开始在“打闹台”了。“打闹台”有两个作用,一是为了不冷场,二是预告今晚的戏即将要开演了。
肖大雷他们一进场,一伙计就点头哈腰地上前来将他们往一个雅座带。在路过一个雅座时,肖大雷就对姚怀说了一声:“大师兄,田叔也在,我们过去打声招呼吧!”
姚逸才往那间雅座一看,发现雅座里坐着三个人,为首的是一个五十来岁的瘦高个,戴一副金丝眼镜,坐在他左侧的是一个身材适中的中年人,右侧是个留连鬓胡子的壮汉。而唐震武一见那几个人就说:“你们去吧,人不熟,我就不去了!”说完跟着伙计往雅座走去。
姚逸才跟着姚怀和肖大雷走进那间雅座,肖大雷说:“田叔,你们也来看戏?”
对方三人一齐站起,抱拳行礼,那连鬓胡子还对肖大雷哈了哈腰,叫了一声“肖老板!”那被称作田叔的说:“大雷,你们也来看戏了?”
肖大雷向田叔介绍姚逸才:“田叔,这是我三师兄!”说罢凑上前去,得意地与他耳语了几句。那田叔一脸惊喜,带着江浙口音说:“哦?那好啊,欢迎欢迎!”然后朝姚逸才伸出手来,与姚逸才握了握手,说:“姚公子,久仰久仰!”
姚逸才听肖大雷叫他“田叔”,但知道此人就是江运船行管家,遂道:“田叔好!大雷跟我说起您,说您帮他料理船行非常强干!”
“哪里哪里!”田叔谦虚道。几个人寒暄了几句后,便告辞出来,朝另一雅座走去。一进雅座,便发现唐震武已经在打呼噜了。几个人坐定之后,肖大雷叫了茶点,几人便开始边喝茶边等待大幕的拉开。姚逸才轻声问肖大雷:“大雷,刚才你跟田叔是不是说我打算加入万寿山的事?”肖大雷笑了笑,也轻声说:“田叔是帮里刑堂大爷,他迟早要晓得的!”
“什么?他也是帮会的?而且还是刑堂大爷?”姚逸才吃了一惊,他没想到一个逃难来的外地人而且那把年纪了还会加入帮会,更没有想到的是肖伯伯竟然还让他当上了刑堂大爷。姚逸才往姚怀看了看,姚怀笑着点了点头,说:“是的,他是接杨涛大爷的。”
“闹台”打了三遍之后,大红的绒幕就被徐徐拉开了。今天晚上的戏班子是浦市最有名的双少班,演的是两出戏,一出是单本剧《昭君和亲》,另一出是《目连传》中的折子戏。《目连传》是一部根据佛经故事“目连救母”改编而成的辰河高腔“大戏”,起初共七大本,后来越演绎越多,最后至“四十八本目连”。全剧仅高腔原型曲牌就达二百多支,还有一百多支打击乐牌。《目连传》平时一般不演,只于每年七月十五中元节作盂兰盆会超度亡灵时上演,共演七七四十九天,此习俗从北宋末年开始约定俗成至今。但这几年沦陷区的机关、学校、军队等迁来浦市的外来人员很多,其中不乏文化人,他们对浦市辰河高腔戏仰慕已久,特别是对《目连传》更是情有独钟,镇上的戏班子也看准商机,进行改革。像双少班、双江班、仁和班等大型戏班平时每晚都只演出一剧,现在则改为每晚除一部单本剧外,再加一个目连折子戏,而且都是《目连传》中能代表辰河高腔的精品。今晚演出的就是《刘氏归阴》一折。
这一折戏,若是在中元节大型演出时,可不是今晚这么简单,因为戏里主要是“杀叉”表演。中元节《目连传》全本演出时,若遇到有“杀叉”表演,则开演前必须到棺材店抬一口新棺材,上覆白布、还要放一只雄鸡,一直抬到台口放下。在开演前杀掉雄鸡,一来可以“辟邪”,以免鬼使神差而出事故;二来万一“杀叉”的演员失手,误杀扮演刘氏的旦角,不幸致死,棺材和白布便可以作装殓之用,因为杀叉表演十分危险。但今晚的表演不是盂兰盆会的全本大型演出,所以“抬棺”“杀鸡”这些“戏前戏”都免了。
大幕一拉开就是刘氏青堤之灵堂,扮演刘氏四娘的著名男旦唐玉清在此捧着蜡烛作啃噬状,以示刘氏生前破戒食荤,口中还不时喷出火焰。刘氏死后阎罗王派牛头马面前来捉拿刘氏,欲将其押至阎罗殿听候判官判决。在追捕过程中,牛头马面带着无常小鬼们不断地向刘氏投掷钢叉,刘氏则在钢叉中躲闪。
这一幕戏里唱腔很少,也无多少道白,主要是欣赏演员的惊险表演。只见台上钢叉乱飞,有时射进台柱时还有火焰喷出。扮演刘氏四娘的唐玉清在一柄柄射来的钢叉中时而闪展腾挪,时而就地打滚,而牛头马面投来的钢叉每每在刘氏闪躲的刹那间刺进她刚刚离开的地方,最为紧张的是刘氏两次想腾身逃走时,那牛头和马面先后分别将各自手中的四柄钢叉同时掷向刘氏。两次本已腾身而起的刘氏见迎面四柄钢叉飞来,只好又仰身倒地躲闪,而钉在台上的四柄钢叉刚好将她团团困住,每柄锐利的钢叉都只距刘氏不超过五寸,最后她只好俯首就擒。在观看表演的过程中,观众的心都被提到了嗓子眼,台下不时听到观众的惊叫,整个表演惊心动魄,扣人心弦。
尽管姚逸才从小就看着辰河高腔戏长大,这“杀叉”表演也看过不少,但毕竟离开浦市九年多了,今晚再次看到这种凶险万分的表演,仍然紧张得透不过气来。好不容易把《刘氏归阴》一折看完,才重重呼出一口长气。
这时,姚逸才注意到,折子戏一完,田叔三人便离开了,看来他们三人是专门来看这场“杀叉”表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