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松木脸上的表情很坚决,“我一定要为李培报仇。”
钟铁龙也把目光放到李培的遗像上,他脑海里出现了他和李培的高中时代。读高中时,他和李培都受香港电视连续剧《霍元甲》的影响,都想成为霍元甲,他自然就很少做家庭作业。有天,班主任李老师发火了,铁青着脸走进教室,因为很多老师当着学校领导的面向他反映,说“李老师,你们班上那个叫钟铁龙的男学生老是缺交作业”。李老师是个自认为自己很有魄力的人,然而在任课老师眼里,好像他拿这个学生没办法似的,便决定拿点颜色给钟铁龙瞧瞧。他一站到讲台上,把桌子一拍,阴着脸说:“你出去,钟铁龙同学。”
钟铁龙没想到李老师会这么凶他,这让已学会了要面子的钟铁龙觉得李老师是拿他“杀鸡给猴子看”。钟铁龙觉得自己不是“鸡”,就不动,望着李老师,心肺里的血却往脑海里涌。李老师又粗声说:“钟铁龙,你听见没有我叫你出去?”
钟铁龙没动窝。
李老师黑着脸走到钟铁龙的座位前,厉声说:“你这么大一个人了,不要我拖你吧?”
钟铁龙本来是想走的,听李老师这么一说,就不好走了,因为他暗恋的李秋燕正用一双美丽的大眼睛瞪着他。他眼睛的余光看见了那双明亮的大眼睛。他觉得不能在这双大眼睛面前丢掉男子汉气概,就涨红了脸地望着李老师说:“你敢拖。”
李老师是名男老师,身材高大,伸手就来抓钟铁龙。钟铁龙顺手一拉,李老师就跌倒在地了,为此额头砸在课桌上砸得嘭的一响,随后又在地上砸了下。李老师没想到自己会跌倒得这么快和这么惨!李老师揉着自己的额头,脸变得铁青,他晓得钟铁龙跟着体育黄老师练武,他对一旁的学生说:“把体育黄老师叫来。”那学生就跑出了教室,当然就叫来了体育黄老师,体育黄老师就把他的弟子拎出了教室,让他在太阳下暴晒了整整一个下午。他因打老师,受了“开除学籍留校察看”的处分。处分是当着全校师生宣布的,当广播体操做完后,教育处主任站到台前训话,大讲尊师爱友的传统美德,然后宣布学校对钟铁龙同学的处分:“开除学籍留校察看一学期。”那一刻,认识他的同学和老师都用某种目光盯着他,那些目光如雨滴打在他身上,把他浑身淋得透湿,也把他的心淋得很硬。
李老师再走进教室时,就开始孤立他了。他深刻记得,李老师说:“同学们,你们要擦亮眼睛,不要跟连老师都敢打的恶徒为伍。”这话从李老师嘴里说出来,他自然就是个“恶徒”了。从此,全班只有一个同学愿意跟他玩,就是李培。李培是班上的劳动委员,因为他执意要跟钟铁龙玩,劳动委员被李老师撤了。李培就更加坚决地跟钟铁龙玩。一下课,李培就走到他桌前,邀他出教室。假如碰巧被李老师看见,李培就做出极为亲热的样子搂着钟铁龙,这让钟铁龙实在受不了。钟铁龙会揎开李培说:“我又不是妹子,你不要抱啊搂的。”
李培就笑,不恼。读高中的时候,李培脸上率先长了胡子,他体内的雄性荷尔蒙像流窜犯样跑到他脸上来了,还长了很多青春痘痘。李培长一双三角眼,小时候还不怎么三角,后来越来越三角了。这双三角眼时常留意着钟铁龙,于是他发现了钟铁龙的秘密。一天放学,两人在路上缓缓走着,前面就走着李秋燕。李培笑着说:“钟铁龙,我晓得你喜欢哪个。”
十六岁的钟铁龙看一眼李培说:“我喜欢哪个?”
李培狡猾地眨一下三角眼,“我晓得但我不敢说,我怕你打我。”
钟铁龙撇下嘴说:“废话,我打你?”
“你万一打人呢?我又没你会打。”
“你说,畜生打你。”
李培一笑,看着和几个女同学走在前面的李秋燕说:“我晓得你喜欢李秋燕。”
钟铁龙哈哈一笑,“笑话,我喜欢她?”
“你的眼睛告诉我你喜欢她。”
钟铁龙很是吃惊,否认说:“你不要瞎猜。”
“好多同学都是这么说,说你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钟铁龙听了这话极不舒服,“李秋燕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一个妹子!”
李培看着钟铁龙笑,“她是班上最漂亮的妹子,这你得承认。”
“我不觉得李秋燕漂亮。”
“那你觉得哪个漂亮?高玫漂亮还是黄艳漂亮?”
“高玫长一张柿饼脸,黄艳太肥了。”
李培就得意道:“那就是说,在你心中还是李秋燕最漂亮。”
钟铁龙望着天空说:“不,我不觉得哪个漂亮。”
后来读高三,大哥钟唤龙见他还沉迷在练武上,便告诫他说:“你这样下去,我怀疑你高中都毕不了业!没有高中文凭,你以后怎么找工作?”当时钟铁龙也有紧迫感了,同学们都在狂搞学习,李培也要他听课,要他搞学习,说“你不懂,我可以帮你”。他便把霍元甲的梦放到一边,开始大张旗鼓地搞学习了。读高二时,他的化学课本都没打开过,拿出来复习时还是新的。李培是化学课代表,有很好的化学基础,又喜欢卖弄他的化学知识,他就让李培卖弄。“李培,这个题目怎么做?”
李培看一眼说:“这太简单了。”
他又问另一个题目,李培又扫一眼说:“这太简单了。”
结果那个学期的期末考试,他的化学考了八十三分,而李培只考了八十一分。李培都不敢相信,以为试卷看错了,跑去查试卷,结果没错,李培就望着钟铁龙说:“真是徒弟打师傅啊。我辅导了你,你居然考得比我的分数还高。”
钟铁龙想到这里,脑海里就有很多忧伤,鼻子都酸了,这个对他说“真是徒弟打师傅”的人,成了一盒冰凉的骨灰,骨灰就搁在桌子上!他悲愤地对刘松木说:“松木,我们绝不能让李培白死,这个仇一定要报!不然怎么对得起李培的父母?!”
李培的父母就坐在一旁的房子里。李培的父母已经被李培的死打“趴”了,蒋老师的喉咙已哭嘶了,说话都困难了,脸上一大片悲痛像地上一地的瓜子壳样。老实说,蒋老师有点怪钟铁龙,事先她就反对李培跟着钟铁龙去长益市。她希望她的儿子能守在她身边,她曾对李培说:“你不要去,就在街上开个小店子,有饭吃就行了。”李培曾经把他母亲的话告诉过钟铁龙,李培死后李培的母亲就不断地重复着这话,这让钟铁龙觉得自己真没脸见蒋老师。张兵从一旁的房子里走出来,望着他,他问:“蒋老师现在好些了吗?”
张兵说:“她还是晕晕乎乎的样子。”
钟铁龙走进了那间房,蒋老师望着他,没理他。蒋老师这几天头发白了很多,看上去老了许多似的。钟铁龙有一种愧疚感。李培的父亲坐在一旁,手里夹支烟,手在微微颤抖。钟铁龙注意到了这个细节,心里就深深地对这个老人生出了几分怜悯像对蓝天上的白云生出了向往似的。他对老人说:“李伯伯,我们一定会把凶手找到的。”
李培的父亲叹口气,还是那句话:“怎么他就死了呢?”钟铁龙面对这个老人,心里又腾起了一股歉疚,犹如车轮卷起了一片灰尘。“我们不会让李培白死的,您老放心。”
张兵也说:“我们会把凶手绳之以法,绝不会不管。”
松木说:“李伯伯,您不要太伤心了,我们都是您的儿子。”
钟铁龙觉得松木这句话说得好,忙说:“我们都是您的儿子。”
李伯伯那张皱纹错综复杂的老脸上一派茫然,仿佛岩壁上长满了涩涩的青苔,他自言自语道:“李培的儿子还小啊,这么小就没了爸爸,叫他以后怎么办啊,唉。”
钟铁龙知道李培的父亲很担心孙子,忙道:“你放心,我们会将李培的儿子抚养大。”
钟铁龙再次觉得自己很对不起两位老人。他们其实也不是很老,蒋老师还没到六十,李伯伯好像是快六十岁了。但两人唯一的儿子突然死于非命,这把两位老人打倒了。钟铁龙攥紧拳头,走出来,走到灯光照不到的一隅蹲下。他想假如遗像上的照片是他钟铁龙,他父母也会悲伤,但他父母至少还有他大哥,而李培的父母却成了孤独的老人……
刘松木走到他一旁,蹲下,“你有什么主意?”
钟铁龙低下头,“我一时还没想好,如果我们去找那个姓关的打复架,出了人命,那我们就全军覆没了,现在长益市公安局的人正盯着我们。有一个姓陈的公安,是长益市刑侦大队的大队长,很厉害,我不想落在他手上。”
刘松木气呼呼地说:“那就让李培白死了?”
钟铁龙说:“当然不是。”他于夜色中看一眼刘松木,见刘松木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上布置着许多愤恨,就拍了下刘松木的肩,“李培有你这样的朋友,不会白死。”
次日,一行人把李培的骨灰送到墓地,安葬完,钟铁龙就在呜呜呜的哭声中走了。他无法承受来自街坊邻舍的压力,那些压力都来自于谴责的目光,他活着,他的同学、朋友李培却死了,这让街坊们觉得不应该是这样。我一定要干掉那个姓关的,他心里说。傍晚,他的车开到了银元娱乐城前,银元娱乐城安安静静的。三狗提前回来了。娱乐城里换了保安,是三狗从白水县武术馆带来的,个个都年轻,且很精神。三狗对他们一招手,门厅里的四个保安就走了上来,三狗向保安介绍说:“这是钟总,我们的老总。”
钟铁龙摆摆手,向楼上三狗的总经理室走去,妈咪正下楼,碰见他就对他笑。这几天妈咪在这里守着,他问妈咪:“这几天公安来查没有?”
“没来。”
钟铁龙又问:“那些人还来吵没有?”
妈咪不屑道:“那他们还敢来?杀了人,都怕抓呢,都跑得没影了。”
钟铁龙走进总经理室坐下,发现三狗的办公桌上多了只船,船占了半边桌子,竹子织的船,有众多桅杆,船头尖尖的,翘得很高,像一只古船,船舱前有用竹子雕刻的一个个卫士站岗,卫士都手执大刀和利剑。钟铁龙仔细打量了这只工艺品,问三狗:“你买的?”
三狗说:“力总送的。”
钟铁龙看着三狗,又看着船,三狗说:“力总说他总觉得我办公室里少了什么东西,有次他和龙总、刘总他们在这里打牌,力总说,下次他送条船给我。早两天力总来玩,把船带来了。力总说,每个男人都是一条船,都载着满船的货物,财富、梦想、欲望都装在船上,做生意就跟在江河里行船一样,要小心,不然,船就沉了。”
钟铁龙体会着这番话,三狗又说:“力总说,过去有很多老板,赚了几个钱就眼睛望着天,不小心行船,结果触了礁,沉了,不触礁才能一帆风顺。”
“难怪力总、王总都把船摆在显眼的地方,原来寓意蛮深的,是提醒自己。”钟铁龙说,边拨打南区分局李局长的手机,李局长接了。钟铁龙说:“李局长,凶手抓到没有?”
李局长说:“凶手跑了,陈大队说对你弟兄动刀的三个人都跑了。”
“那些吵事的就不追究了?”
“怎么追究?”李局长说,“他们又没犯大法,关一关,还不是要放人。”
钟铁龙啪地按燃打火机,点上烟,一口烟吐到桌上,烟在竹船上缓缓散开,他抚摸着船体,边说:“我的人不会白死吧李局长?”
李局长说:“拿刀砍死李培的是三人,一个叫辉哥、一个叫马宇,还一个叫郑宝,那个郑宝本来就有命案在身。他们当天就跑了,一些人交代,他们跑到福建去了。”
钟铁龙觉得李培死得冤地攥紧拳头道:“就这么让他们跑了?”
“陈大队和负责办案的高军已赴福建了,我们分局的刑侦队也去了人。”
钟铁龙问:“那个关伟呢?你们打算怎么处理?”
“关伟没犯罪,那天他在浏阳大围山,有不在场的证人。”
钟铁龙说:“他是主谋,那些人都是他的弟兄,是他叫来闹事的。”
“这事我们清楚,但关伟说他并没叫他们杀人,他只是要他们来吵你们的生意。关伟说是你杀了他叔叔关局长。”
钟铁龙听了这话,心头一噤,“我没杀,他叔叔是马新杀的。”他看着船上的桅杆,想如果是死的别人,他就算了,但他已经对着李培的遗像发了誓,不能让李培就这么白死。他说:“李局长,你们是不是把关伟放了?”
李局长在手机里说:“我们只是要求他配合调查,人又不是他杀的,没抓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