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钟铁龙的脑海里,隐约呈现了七岁的他,那个七岁的他在姐姐的追悼会上,攥着小小的拳头,仇恨地觑着一个个面孔陌生、古怪的男人,总觉得其中某一个男人就是杀害他姐姐的凶手,这让童年的他迷惑、心颤、全身哆嗦。很多年里,他脑海里一直悬着一幅移动的画面,就是他在读大学时,和后来在电工厂子校的宿舍里及再后来在金阳娱乐公司混时,脑海常常浮现着那幅凄惨的画面。即使他提起斧头劈丁建的那个晚上,他蹲在雨中等候丁建归家的那一刻,脑海里挂着的仍是那幅凄惨的画面!那幅凄惨的画面是他七岁的那个清晨,他被父亲叫醒了,一缕苍白的阳光涂抹在那个四月的令他迷茫的清晨的墙上,致使那面墙格外苍白、刺亮和诡异。他睡眼惺忪地站在街口,突然鞭炮声炸响了整条街,烟雾在街上飘,不是上升而是横着向他冲来。几个与钟家有点亲戚关系的大男人于鞭炮声中起棺,抬着棺材悠悠晃晃地出了小巷。七岁的他跟在后面,直走到镇尾的坟山上,那儿已挖了个墓穴,新挖的泥土释放出刺鼻的腥味。父亲和那几个大男人将棺材小心地放进墓穴,把抬棺的粗麻绳扯上来,接着,一铲一铲的黄土在他眼里抛下墓穴,打在棺木上,发出一种古怪的令人齿寒的响声。这种忧伤、铿锵且杂乱的响声伴随着送葬的悲惨场景,形成了一幅流动的画面,犹如锤子将一颗钉子钉进墙壁似的,永远钉在他脑海里了,在他脑海里生锈、发烂,致使他的心理十分阴暗、孤寂和恶毒。只要他想到姐姐,掩埋姐姐时那一铲一铲的土坨儿打在棺材上的响声,便从他记忆的深海里跳出来,像冷血的鳄鱼爬出水面晒太阳样,在他耳膜上爬动、喧闹,让他发毛、生恨,还让他牙龈酸冷,因而生出种种邪恶的念头。
钟铁龙开着车,眼睛盯着路面,边回答郑小玲说:“我姐是被人强奸后掐死的,死时只有十五岁,还是个少女,很惨。我从来没忘记过我姐,我读初中时跟着三狗他们练武,心里只有一个目的,就是想为我姐报仇,杀死那个狗娘养的。”
郑小玲见钟铁龙黑着脸,“你姐的案子一直没侦破?”
“没有,这也是我很恨的原因。”
郑小玲说:“什么人干的,一点线索都没留下?”
“那时候是‘文革’期间,我们家在镇上是‘黑五类’,在那个左得没边的年代,谁会去关心‘黑五类’家的人?被害的是‘黑五类’家的子女,就没有人认真去查。时间一久就查不出了。那个害死我姐的坏人,至今还逍遥法外。”他说到这里,冷冷一笑。
“那太要不得了,”郑小玲望一眼儿子,儿子已在她怀里睡着了,“人命关天呢。”
“当时我只有七岁,假如我当时年龄大一点,我会自己去查。”
钟铁龙想,自己的性格形成和发展,与当年他姐的死似乎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又道:“我姐的死,让童年的我很恨当时的社会,可以说姐姐的死,改变了我的生活和我,使童年的我充满了报仇的心理,这种心理让童年和少年的我一度很敌视社会。”
郑小玲格格一笑,“我能理解,因为你很爱你姐。”
“是的,我小时候就是追着我姐玩,”钟铁龙回忆道,“大哥那时候不理我,嫌我小,我姐从不嫌我,经常带我上街玩,过年时还带我去她同学家玩。”
钟铁龙边驾车,边又说:“‘文革’中,我们家在镇街上遭人唾弃和鄙视,我四五岁的时候,常看见我父亲被造反派揪着在镇街上游斗,他们押着我父亲,让我父亲一边敲锣一边喊‘我是牛鬼蛇神,我有罪,我罪该万死’。你想想,那时候我多大?还不眼泪汪汪的?我小时候很孤独,其原因就是我父亲是所谓的地主兼资本家,那时候街坊都不准他们的孩子跟我玩。所以我童年时候常常是一个人,像条脏狗,不逗人喜欢。我很感谢刘松木和李培,他们是我童年和少年里,唯一两个愿意跟我玩的伙伴,尤其刘松木,差不多天天和我在一起玩。如果没有他们两个人,我的童年和少年那就一个朋友都没有。”
郑小玲听他说,边表示同情地点头,“我能理解,铁龙,我感觉你的不幸的童年,形成了你今天这种坚强的性格。”
“是的,”钟铁龙说,脑海里又出现了穿得脏兮兮地走在为姐姐送葬的凄凉的队伍中的七岁的自己,那个隐匿在时间里的他长着个小尖脑袋,紧攥着小拳头,一脸悲伤。“以前我每次回来,都要找刘松木和李培玩,这是我心存感激。一个人要善于知恩,不知恩的人,在这个世界是不会有朋友的。男人没朋友,就打不开事,有朋友,朋友会为你出力。”
钟铁龙开着辆米黄色的本田雅阁车出现在家门口时,令左邻右舍都惊呆了。在九十年代,小轿车很少光临黄家镇,镇上的人见得最多的是手扶拖拉机和农用汽车,那些嘟嘟嘟响的机动车一路冒着黑烟,既让人羡慕又让人生厌。钟铁龙开来的是一辆崭新的轿车,很快就招来了一大群看着他长大或同他一并长大的人。刘松木也来看他的轿车。刘松木因那一次打架将对方致残又无钱出医疗费而在县监狱蹲了几年,今年放出来了。刘松木走拢来,傻傻地看着这辆漂漂亮亮的轿车,满脸都是羡慕和惊奇,问:“这是什么车?”
钟铁龙告诉他:“本田雅阁,日本车。”
“这车要好多钱一辆?”
“三十多万。”
“这么贵?”刘松木吃惊道。刘松木回来后从别人嘴里晓得李培和三狗、张兵都跟着钟铁龙在长益市做事,脸上就有一些要求。他咧咧嘴说:“让我到你公司去打工?”
钟铁龙不想让刘松木到他的桑拿中心打工。刘松木遇事时不是那种息事宁人的目光,看人时目光反倒很挑衅,这便是他两次打架两次蹲监狱的原因。两人还在地上爬时就玩在一起,钟铁龙当然了解他。李培、三狗和张兵的目光柔和些,不会让人不舒服,刘松木盯你的目光会让你全身发毛,甚至是有意刺激你的大脑神经,激活你产生敌对的化学反应,这是刘松木渴望打架,好使用武力征服你。钟铁龙对刘松木说:“我那里暂时不需要人了。”
刘松木冷冷地瞟他一眼,“李培、大师兄和张兵不都在你那里做事吗?”
“是的,但我们桑拿中心用不着再添人。要我辞退其中一个,也不好,你说是不是?”刘松木没想到他的开口被拒绝了,他觉得他跟钟铁龙应该是最好的,没想钟铁龙居然拒绝了他。他的脸跌了下来,跟地上的黄土一个颜色了。钟铁龙拍拍他的肩说:“松木,你不要急,等以后有什么事了我再跟你联系。”
刘松木把意见放到脸上,阴着脸一句多话也没说地走了。
晚上,一家人吃过晚饭,钟铁龙走到茂盛的桂花树前,拍了拍结实的树干,摘下几片桂花树叶,放到鼻前嗅着,想自己的幼年就是在这株茂密的桂花树下长大的。他一出门,到了刘松木家。他知道刘松木对他有意见,他来,是想帮一下刘松木。刘松木家里破破烂烂的,连台电风扇都没有。刘松木的儿子三岁了,已经能跑了,一身邋里邋塌的。这让钟铁龙想起了自己和刘松木的小时候。刘松木的老婆很瘦,一张南瓜脸因为瘦,变成怪相了,还只二十多岁就像有三十岁了似的,憔悴、清苦、冷漠跟刀刻在她脸上了一样。她看见进来的是钟铁龙,脸上就尽量笑着。刘松木没笑,脸上仍搁着许多意见,抽着烟,屋里有劣质烟味儿。
刘松木抬脚把一旁的椅子勾给他说:“坐。”
钟铁龙一点也不嫌弃地在那张椅子上坐下,刘松木对老婆说:“泡杯茶啰。”
刘松木老婆就为钟铁龙泡茶,刘松木冷冷道:“我这烟你不会抽。”
钟铁龙拿出一包软中华,递了支给刘松木,“你现在出来了,打算干什么事?”
“我想跑运输,”刘松木丢大话说,“以后搞辆货车,运煤什么的。”
刘松木的老婆讥笑刘松木道:“松木,莫做梦了,你哪里来的钱买车?”
“又不买新车,买旧货车。旧货车只有一万至一万五一辆。”
刘松木老婆又讥诮道:“你好像随随便便就拿得出一万五一样,还是死了这份心你。”
刘松木睨一眼老婆,目光像一道电光掷去,把他老婆打得一颤,他克制了发火,对钟铁龙说:“跑运输虽然赚不了大钱,但养活自己和一家人还是没问题。”
钟铁龙问刘松木:“松木你有驾照吗?”
“没有,驾照要到县交警队办的驾校学车才能拿到。”刘松木说,仰头看了眼电灯,“那要交八百还是一千块钱,学车还要几百块钱伙食费,我现在还没这笔钱。”
钟铁龙掏出钱包,钱包里有一千七百块钱,他全掏出来给刘松木。“你拿去学驾驶。”
刘松木的脸上就有感动,“这我怎么好意思?”
刘松木老婆反对刘松木学车,“他就是学了驾驶也没用,买车还要一万五千块钱,他到哪里去拿这一万五千块钱?你还是现实点,松木,我们还是卖馄饨实际些。”
钟铁龙笑笑,“一万五千块钱不算事,到时候我可以借你们。”
刘松木老婆说:“借钱是要还的,他拿命还你哦?”
刘松木终于动火了,盯老婆一眼说:“你嘴巴可以闭上不?”
“让她说,”钟铁龙望一眼刘松木老婆,“赚了钱就还,没钱就不还。我不在乎。”
刘松木老婆酸溜溜地说:“钟铁龙到底是大老板,说话口气真大。”
钟铁龙想这女人嘴巴是有点讨厌,笑笑,望着刘松木。刘松木把那一千七百块钱放进口袋,脸上就有了笑,人就显出了气魄,“老子明天就去县交警驾校报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