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铁龙骑着摩托车飙到丁建家住的那条小街上,此刻已十点多钟了。这是十月下旬的一天夜晚,又下着雨,街上没几个人,只有少量的车辆驶过。钟铁龙把摩托车骑到隔丁建家一百多米的一栋楼门前,那楼门黑洞洞的,一楼和二楼的人家都在看电视,有电视的声音从窗户飘出来。他为了便于骑它,没锁大锁,只锁了龙头锁。他从工具箱里拿出斧头,握在手上试了试,心想这一斧头劈下去,没有不死的人。他站在那儿注视了下前后左右,没人。他走到了丁建住的那幢楼前,这里有个花坛,还有几株樟树,其中有株樟树有几十年树龄了,就有点高大挺拔。他走到这株较粗的樟树下,等着丁建。如果丁建命大,那他一定在家里,那我就妥协,跟这个爱讲霸道的人合作。如果他还没回来,那就证明他命数已尽。不是我要杀你,是你把我逼成这样的。什么叫逼上梁山?是你逼我对你下手,他恼恨地想,我一再忍让,但你不要我活,那我就只能让你先死。他手中的斧头攥得更紧了。
他等了一个小时,这一个小时里,只有三个人路过他蹲着的这棵樟树,但都没注意他,就算注意到了也没看清他的脸和身高。他为了隐瞒身高而故意蹲着,而且用雨衣遮着脸。在《案例大全》那本书里,犯罪分子的身高被作者描写过多次,因为公安见到知情者总是问“他有多高”,这就证明要作案首先得把身高隐藏起来。他的腿都蹲酸了。十一点四十五分,丁建的皇冠车来了,车在前面拐弯的楼道前停下,丁建下车,车驶开了,丁建向他走来,没注意到他。在丁建即将走过他时,他站直了身体。一个黑影突然蹿起来,这让丁建有点意外。钟铁龙手中的斧头在他颇觉意外的那当口举起又迅速劈下来,劈开了那颗颇觉得意外的头颅,也许那一刻这颗脑袋里所有的细胞都在问:这个人想干什么?只听见沉闷的一声“嘭”,好像西瓜掉在地上时砸开的声音。丁建晃了下身体,一头栽在地上。
钟铁龙为了不让看见这一幕的人晓得他的身高,弓着腰,迅速离开现场,大步穿过那几栋楼,走到了他停放摩托车的楼前。他把斧头扔进工具箱,跨上摩托车,迅速向前飙去。没有人阻挡他,因为没有人会想到此刻有一桩凶杀案就发生在他们眼皮底下。他把摩托车骑上大街,径直朝前飙去,拐了两条街,奔到了湘江大桥上。那当儿湘江大桥上也没什么车辆。他把摩托车骑到桥中央,靠边停下,拿出斧头,走到大桥的水泥栏杆前,看了眼大桥下面,下面是深灰色的流淌不息的湘江。他丢了斧头,三秒钟后,他听见桥下传来斧头落水的声音,那声音大部分被雨声吞没了,只有小部分传入他的耳孔。他重新跨上摩托车,转个弯,又驶向了城区。他回到家里时是十二点过二十分,他把雨衣脱下,拿到水龙头下冲洗,郑小玲醒了,问他干什么。他说:“雨衣脏死了,洗一下。”
郑小玲看了眼雨衣,溅到雨衣上的血迹早被雨水冲了个干净,但他仍不放心地洗着。郑小玲望着他,脸上一脸喜气,“儿子和保姆都睡了,我们那个一下吧?”
钟铁龙把洗净的雨衣挂起来晾干,回过头看着郑小玲,心里既慌乱不安,又为自己干掉了一条缠着他不放的“眼镜蛇”而兴奋。他觉得是该与郑小玲那个一下了,这段时间他守在酒店里,一直把老婆冷落在家里,是有些对不起她,便说:“那我先洗个澡。”
钟铁龙洗了个热水澡,把一头的恐惧洗到了下水道里。他走进卧室时,老婆已脱光衣服睡在被子里了。他揭开被子,被子里是一个炽热的身体。炽热的身体张开双臂抱住他,要吻他。他把嘴给了她。两人便热吻起来。他感到自己的身体在她的身体的感染下很有激情,就感慨道:“啊,我这一向太紧张了,好久没享受过跟女人做爱的滋味了。”
她说:“我也是,我以为你不爱我了。”
他回答:“哪里啊,你永远是我爱的女人。”
他们做得很热烈,以致郑小玲都发出欢快的叫声,啊、啊、啊的。
隔了一天,《长益晚报》上赫然刊登着非常醒目的标题:《‘黑恶势力’的头子丁建被人砍死在家门前》。刊登在晚报第四版的头条,一号大的黑体字,给人一抹阴森森的感觉,让人看了出一身冷汗。那天他在酒店八楼的那间标准间里看《犯罪心理学》,石小刚敲门进来,脸上一脸的激动,手里拿着《长益晚报》说:“快看,好消息。真的是好消息。”
钟铁龙问什么好消息让他如此激动。石小刚就把报纸给他看,“丁建被人砍死了,报纸上说警方分析,死者是被砍刀一类的凶器致死的。头盖骨都被剁开了。真是恶人恶报啊。”
钟铁龙就接过报纸看那段文字,脸上不觉笑了下。
石小刚抓住他的笑说:“不是你砍的吧?”
钟铁龙想起父亲的教诲“这个世界上最靠得住的人是自己”,就盯石小刚一眼,见石小刚满脸疑惑和期望,又一笑说:“我才知道。”
石小刚不相信地盯着他,“真的与你没一点关系?”
“没有,”钟铁龙放下报纸,用友好的表情看着他,“你未必觉得我像个杀人犯?”
石小刚拍了下床沿,仍望着他,“我第一个反应就是这可能是你干的。”
钟铁龙不笑了,石小刚的脸跟一张漫画样,上面打满了问号,那些问号仿佛同煮熟的饭样冒着热汽。他想他必须消除石小刚脸上的疑问,“小刚,真的不是我。”
“那最好,要真的是你,我就为你担心了。”
钟铁龙了解石小刚,知道石小刚表面上恶,心却虚,是乡下那种爱叫的狗,心里盛不了大事。他听石小刚这么说就有些感动,忙递支烟给石小刚,并替石小刚点燃。石小刚吸烟时,他想起父亲说的“有些话要学会留在肚子里,宁可在肚子里烂掉也不要说出去”就觉得父亲很伟大,假如父亲不这么告诫他,也许他昨天就对石小刚说了,那石小刚还不为他担心死?他很和善的模样看着石小刚说:“我这人你还不晓得?我其实比你还怕事。”
石小刚就一脸刚勇相说:“我也觉得你太怕丁建了。”
“我是怕他们,而且最主要的是我欠了丁建的情,一辈子都还不清。”钟铁龙分析自己不愿跟丁建斗的原因说,“在丁建身上,我利用了他,这让丁建不舒服。他的朋友都成了我的朋友,龙行长、力总、刘总都是他的朋友,没有他们,我这个桑拿中心就立不起来。假如我是丁建,我也会不舒服,这就是我在丁建面前一让再让的原因。”
钟铁龙的手机响了,力总打他的手机,力总问他:“你在哪里?”
钟铁龙回答:“我在银城。”
力总说:“丁建死了你晓得不?”
“刚晓得,”他回答力总,“刚看的报纸。”
力总在手机那头犹豫了下说:“有人怀疑是你请杀手干的。”
钟铁龙在手机这头说:“那是瞎猜,我怎么可能!”
力总嘿嘿一笑,“真的不是你喊人干的?”
“我和丁董并没仇,只是一点小矛盾。”他轻描淡写地回答力总,“这些矛盾只是一点小误会,是可以化解的。”钟铁龙笑笑说:“丁建是我的恩人,我是跟着他混到今天的!”
力总在手机那头说:“那倒也是,不过真是怪事。丁建那么好一个人,很够朋友的,怎么会被人杀死在自己家门口,我真有点想不通。”
钟铁龙觉得自己说话的声音太轻松了,便降低声音说:“我跟你一样想不通,力总。”
石小刚说:“他们怀疑到你身上了。这会不会有麻烦?”
钟铁龙让石小刚不要担心,“没事,我们做我们的事,不会有麻烦。”
傍晚,龙行长来了,来告诉钟铁龙丁建被人杀死在自家门口的事,顺便洗洗桑拿,还顺便找刘总打麻将。龙行长其实是个十恶不赦的淫棍,假如他是皇帝,一定会像杨广断送隋朝样断送掉他的王国。他太色了,还太自私了,为了私利他从来不把朋友们放在心上。如果他不是工商行行长,连鬼都不会跟他玩,但他是行长,大家就都愿意跟他玩,就都不在乎他的缺点。这会儿他问石小刚来了新货没有,石小刚就向他推荐了一个从杭州来的小姐。龙行长就搂着那个小姐进房间洗桑拿。洗完桑拿,他便上八楼找钟铁龙。龙行长的头发还湿湿的,脸上还沾着水珠,他进门便问:“丁董死了你晓得吗?”
石小刚拿来的报纸还在床头柜上,钟铁龙把报纸拿给龙行长看,“我刚看了报。”
“丁董其实是个很够朋友的人。”龙行长也跟力总一样的口气。
钟铁龙跟丁建混了几年,知道丁建这人相当势利,对丁建有用的人或可以在某一天利用的人,丁建确实表现出了非凡的客气,用起钱来大把大把的,让对方感动,但对一些他觉得没利用价值的人,就很冷淡,甚至当着众人的面挖苦和羞辱,让那人很没面子。钟铁龙早就看在眼里了,觉得丁建身上好的一面他可以学,轻视别人的一面,他断断不能效仿。他顺着龙行长的口气说:“我也觉得丁董人很好。”
“不过他真的不该死,他还欠了银行一百万的贷款没还。”
“哦。”
龙行长狠劲吸口中华香烟,又出粗气样地把烟吐出来。有人敲门,是刘总。龙行长在电梯里时打了刘总的电话,刘总来了。刘总还不晓得丁建死了,他是个不爱看报的人。他除了没事时看看电视,在跑步机上跑跑步外,就是睡觉。而事实上他看电视也很少留意新闻,他跟长益市的婆娘们样,爱看香港和台湾的漫长的爱情肥皂剧。这个台的爱情肥皂剧看完了他就看那个台的。酒店的顶上安了只“锅”,是专为他安的,能收很多亚洲台,比如新加坡的,马来西亚的,中国香港和澳门的,甚至还能收到台湾的色情节目。他的大量空余时间都被这些电视台的节目占据了。龙行长以为他晓得了就说:“真没想到丁建会死。”
“丁建死了?”刘总鼓起一双因看电视看得很疲劳的眼睛。
钟铁龙忙拿报纸给刘总看,刘总匆匆读着报纸,边问:“是谁干的有线索吗?”
“这只有公安局的人才知道,”龙行长说。
刘总边读报纸边又说:“我操,这很专业啊,怕是职业杀手干的。报纸上说令公安头痛的,是现场没留下任何东西,也不见凶器,雨水把凶手的脚印也冲走了。”
钟铁龙听刘总这么说,边抠着头皮回答:“如今的罪犯很聪明,现在的人犯罪就连一枚烟蒂也不会留下。”他仿佛是在说一件与他毫无关系的事。他确实是这样做的,那天他蹲在樟树和楼门里抽烟时,把揿灭的烟蒂都放进了西装口袋,直到第二天他从家里出来,才把烟蒂丢掉。《案例大全》里,公安干警常在犯罪分子遗下的烟蒂上提取唾液,再做DNA分析,与犯罪嫌疑犯的血型进行比对。他读了书的,当然不会遗下烟蒂。他递烟给龙行长和刘总抽,脸上一脸兴致地参与讨论说:“公安只会破留下线索的案子,没线索就等于大海捞针。”
力总也来了,还带了个朋友。力总一身深灰色西装,一根红领带在他衣襟上晃荡。力总跟丁建的关系最好,丁建的金阳海鲜楼、金阳夜总会和金阳迪斯科舞厅都是力总装修的。力总说:“想不到丁董被人砍死在家门口,前天下午我还跟他通了电话。”
龙行长开他的玩笑说:“我们刚才还在讨论,怀疑是你干的。”
力总哈哈一笑,“我要是有那样的本事,我就当杀手去了,还搞什么装修!”
龙行长分析说:“丁董的仇家很多,做人要低调,丁董的缺点是做人太张狂了。”
四个人下到二楼吃饭,饭菜点得很简单,这是他们还要赶着打麻将。钟铁龙吃过饭,回到自己的房间,就那么干坐着。想自己可能是有职业杀手的品性,他杀丁建时出奇地冷静,冷静得就像干一件平常事。他这两天反复想,一般人杀了人都很怕,他怎么就不怕?是不是他骨子里就是个杀人犯或天生的刽子手?!他觉得自己很可怕道:“你真可怕。”
十一点钟,石小刚敲门进来,还带了个朋友,那朋友也是长益市电工厂出来的大学生,现在在外面开了家家电维修店。他是早两天听朋友说来银城桑拿中心玩,就是抓了,老板还退赔罚款的话后,一个人壮着胆子来了,不料碰见了石小刚。三个人几年前经常在一起打篮球,就说起了各自出来的一些遭遇,觉得还是在外面自己闯天下好,至少捞了个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