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所长淡淡地瞟刘总一眼,脸上颇有些当公安的不把他人放在眼里的傲气,这是没办法的,因为找他的人十之八九都是作奸犯科者的家属或朋友,都是通过各种关系跟他套近乎,求他放一马或求他帮忙,就把他“求”成了斜着眼睛瞧人不来的这副德性。“我在公安战线混了十八年,十六岁当民警,今年三十四了,什么人没见过?杀人犯、强奸犯、贪污犯、诈骗犯、贼和扒手都打过交道。我这辈子都是跟坏人打交道,我很想跟有文化的人打交道,偏偏他们都不理我。他们不犯法,也就一点也不在乎我这个所长。”
刘总有意见了,嘟着嘴装天真说:“喂,所长,我未必是坏人?你这话讲得不对。”
李所长斜瞟一眼刘总,笑笑,“你至少不是文化人。”
“他是大学生呢,”刘总指着钟铁龙,“正牌大学毕业的。”
李所长就侧过头来望钟铁龙一眼,那目光是疑惑的。“你是哪所大学毕业的?”“湖南师范大学。”
李所长又瞟他一眼,轻慢的样子问钟铁龙:“怎么没当老师?”
“不想当老师。”钟铁龙说,又补一句:“当老师拿那么一点薪水,太没意思了。”
李所长批评钟铁龙说:“也不能这样说,老师是人民教师啊。你当过老师吗?”
“当过。”
“在什么学校?”
“长益市电工厂子校。”
“长益市电工厂?”李所长用那种警惕和尖锐的目光盯着钟铁龙,那目光就跟尖刀样刺向钟铁龙,好像要把他的身体刺穿似的。“三年前,你们厂发生了一件轰动全国的抢劫杀人大案,”李所长不动声色地说,“有这事吧?”
钟铁龙感到李所长的目光很厉害,忙对自己说“镇静”,答:“是的。”
李所长继续用那种怀疑的目光盯着钟铁龙,“那时候你在厂里吗?”
“在厂里。”
李所长更加审视着钟铁龙了。
钟铁龙已经禁不住这种目光盯了,马上说:“你用这种目光看着我是什么意思?”
李所长很严肃道:“你估计是什么人干的?”
钟铁龙不敢同李所长的目光交流,把目光放到刘总脸上,说:“这我不知道。”
李所长继续问:“你怀疑是流窜犯干的还是你们厂的职工干的?”
“这是你们公安的事。”
李所长判断说:“我相信是你们厂的人干的。”
钟铁龙简直要崩溃了,因为李所长继续用那种严厉的目光瞪着他。钟铁龙觉得自己在那一刻都要爆炸了,想他可不能在阴沟里翻船,说:“你什么意思?这样盯着我?”刘总心里没鬼,插话道:“老李,跟你说正经事,钟铁龙是我的兄弟,准备在我们酒店开桑拿中心,到时候你得睁只眼闭只眼啊。”
李所长更加警惕地望着钟铁龙,“你才毕业几年?这么快就搞了钱做生意?”
钟铁龙想幸亏自己早有这手准备,不然就真的栽了,不觉就为自己的这手准备而微笑。“我一分钱都没有,都是丁建的一些朋友抬我。我在金阳夜总会打工时认识了龙行长,龙行长抬我,贷了五十万元款给我。我还在王总手上借了十万,这事刘总晓得。我的一个朋友也从广州带来了十七万。我现在压力很大,一身的债,所以请李所长多关照我。”
李所长听他这么一说,脸上就没有了刚才冒出来的那股逼人的煞气,而是露出一脸的不屑,他望一眼钟铁龙,“不是搞什么色情服务吧?”
刘总插话道:“话莫讲得这么难听,只是个洗桑拿的场所。”
“只要不是搞色情服务就没事。”李所长说。
刘总替钟铁龙说话:“喂,老李,跟你讲实话,连不搞一点色情服务也不行,那哪个来玩?如果只是纯粹的洗洗澡,那还不如在家里洗。”
李所长嘿嘿笑着,“我晓得你找我就没好事。”
刘总也不客气了,“老李,你脑子放活点,这年头只有傻瓜才讲正直。”
李所长大言不惭道:“我就是个傻瓜,所以才老老实实干公安。”
刘总哈哈一笑,“李所长,我们可是好兄弟,你得关照我的朋友啊。”
李所长瞟一眼刘总,又扫一眼钟铁龙,“最好不要搞那些事,”他板着脸说。他的叩机响了,他走到柜台前打电话。走回来时,他说他还有事要处理,得马上走。钟铁龙起身送他,送到门口,忙把一只信封塞进了李所长的口袋,那是个两千元的红包。李所长伸手进口袋一摸,信封厚厚的一叠,就没拿出来,而是笑笑道:“谢了。”
李所长走后,钟铁龙看着他的背影,想要是早两年,李所长用尖刀一样的目光盯他,那他不被李所长那尖刀一样的目光刺得血淋淋的了?他深深感到,难怪很多罪犯在警察面前立不住,是因为人犯了罪就心虚。人最好是不要犯法,犯了,人就虚了。已经过去三年多了,没想李所长一提这个案子,我心里就慌乱、恐惧,思路就阻碍。他怅然地想,我的心一定要变得像石头一样坚硬才行,才能面对公安这种审视疑犯的目光。他回到餐桌前,看着脸上有气的刘总。刘总觉得李所长没给面子,让他脸上没光,事先他在钟铁龙面前丢了很多大话,说李所长是他的铁哥等等,“铁哥”却表现得一点也不铁哥,这让刘总心里有火,刘总骂李所长道:“他一副鳖相,不就是一个派出所所长?摆什么卵架子?小人得志。”
钟铁龙什么话也没说。
几天后,石小刚回来了,带回来一个小个子男人,是黑皮的弟兄。黑皮的弟兄也是讲一口海南话,他看了看银城大酒店的桑拿中心装修,觉得行,就问什么时候要小姐。他对钟铁龙说小姐由他负责,不过他在小姐身上要抽成。钟铁龙同意了,转身把石小刚拉到一边,同他说起了他跟李所长的那番谈话,石小刚很认真地听他讲,一副思索的样子。他对石小刚说:“幸亏我事先把这一切都考虑进来了,不然就在阴沟里翻船了。”
石小刚有些困惑道:“已经过去三年多了,还有人盯着啊。”
钟铁龙说:“我们当初干这种事,真是蠢到家了。”
石小刚看他一眼,看钟铁龙是不是有责备他的意思,见钟铁龙只是就事论事,便抠抠耳朵说:“铁龙,现在也没有后悔药吃了,不要说了。”
力总来了,来检查工程进度。力总手里拿着顶白太阳帽,一路扇着。天气有些热,连续一个星期长益市没下一滴雨。力总脸上笑呵呵的,这年头有钱赚才会有笑容,力总又接了个大工程,是在龙行长手上接的。工商行在某街建了栋十八层的办公楼,即将竣工。力总当然参加了投标,道貌岸然地走了个过场,五百多万的装修业务就很自然地“走”到了他手上。力总因捞了个大装修业务,就很快乐,“今天我请客,我发财了。”
力总打刘总的电话,刘总一身运动装地下来了,头发梳理得一丝不乱,贴在他头皮上像戴的假发。刘总发现自己胖了,腰变粗了,走出门不再像个年轻人,而像个发福的中年人,为了让自己变年轻和变得更有魅力,他新近买了台跑步机搁在办公室,一个人在跑步机上狂跑,跑出一身臭汗,洗个澡,再出门找人玩。他看见力总便问:“晚上打麻将不?”
“你手痒了?”力总问他。
刘总说:“上个星期你赢了我两千多,我今天晚上要搞回来。”
力总笑笑,叫着出去吃饭。刘总想在酒店吃,力总毫不含糊地指出:“你们餐厅的饭菜太贵了。我们到外面吃去。有一家土菜馆,饭菜便宜,味道又好。”
四个人就上了力总的本田雅阁,车内飘着好闻的香水味儿。汽车驶到土菜馆前,四个人下车,进了土菜馆,力总让服务员拿一条中华香烟,一人发了一包,“请抽烟。”
龙行长来了。一辆黑色的桑塔纳送他来的,那是他的专车。龙行长带着他的四川妹,四川妹在龙行长的滋润下,变得更漂亮了,像从《大众电影》封面上走下来的美女。龙行长不许四川妹做坐台小姐了,他要独霸四川妹的青春和美丽,替四川妹租了房,买了电视机、洗衣机和冰箱,每个月还给她一千元零用,让她安下心全力以赴地当二奶。龙行长看见刘总和力总就高兴,说话一点也不顾及别人的感受道:“好啊,看来老子今天晚上又要赢钱了。”
力总说:“那肯定,这里没有人敢和你的牌。”
龙行长就笑,肥厚的屁股坐到一张靠椅上,那靠椅发出一声惨叫,一只脚发生了粉碎性骨折,龙行长立马跌到了地上。龙行长一爬起身就破口大骂,老板忙跑过来赔礼道歉,替龙行长拍打屁股上的灰,又让服务员端来一盆清水给龙行长洗手,再找来一把结实可靠的椅子给龙行长坐。龙行长这一次坐下时就没那么猛,试着落座后觉得没事才把背靠到椅子上。“他妈的,这次就免你一死,”龙行长骂道,“不然老子要判你死刑。”
四川妹在一旁笑着,老板还在赔礼道歉。钟铁龙觉得这事已经够了,就大声把话题引到四川妹身上说:“张小姐,我发觉你越来越漂亮了,这跟我们龙总的滋润分不开呢。”
四川妹笑出一口洁白的牙齿,说:“那是,还要谢你钟总呢。”
“龙总,你现在是财运也走,官运也好,”钟铁龙冲龙行长一脸讨好说,“桃花运也走,真是三喜临门啊。”
龙行长就不再跟饭店老板“理论”地挥挥手,把目光放到他心爱的四川妹身上,哈哈一笑,手也放到四川妹那圆润的肩膀上,说:“我的小张是越长越漂亮了。”
力总嘿嘿一笑,“那还用说?美女一个了,龙总的功劳啊。”
龙行长又哈哈大笑,“力总你也学会拍马屁了,你这畜生。”龙行长骂“你这畜生”是带亲密的语气,假如他跟你不亲密,他还不会骂“你这畜生”,能在龙行长嘴里变成“你这畜生”的人,都是龙行长的好朋友。饭菜上来,啤酒也上了,几个大男人碰了杯,喝起了啤酒。
吃过饭,大家又向银城大酒店而去。那天晚上,钟铁龙也打了麻将。三缺一,钟铁龙就凑数玩着。钟铁龙赢了点钱,龙行长赢得最多,他一自摸就情不自禁地在四川妹脸蛋上摸一把,肥脸上就一脸的快活,好像地上一地的水似的。“亲爱的,你很旺我,我爱死你了。”
刘总就看不下去道:“我操,这是打色情麻将啊。”
刘总输得很惨,所以他可以对这个有意见对那个有意见,上手吃牌下手自摸了,他有意见;下手碰牌,龙总自摸了,他更有意见。一桌牌就打不下去了,龙行长把牌一推,说不玩了,说他明天要开会。龙行长看不起刘总叫叫嚷嚷的样子,拉着四川妹便走,力总也收拾自己的包,走了。刘总脸上有输了钱的苦恼,说话就刻薄起来,“龙行长每次都是赢了钱就要开会,输了钱什么会都不开了,玩到第二天中午还要玩。人家打他的电话,他不是说在株洲就是在衡阳办事。这个人真不够意思。”
钟铁龙笑笑,见刘总输钱输得这么心疼,就想这个人像古书上说的不堪大任,做不了大事,心里就看不起刘总。他问刘总:“你输了多少?”
“老子输了三千块钱。”
钟铁龙就把三千块钱给刘总,刘总很有些惊讶,“你什么意思?”
钟铁龙很随便的样子,“拿着。”
刘总既惊讶又不好意思道:“我怎么好意思接你的钱?”
“拿着。”钟铁龙把钱放到刘总手上,见刘总接了,就觉得刘总像个孙子。“我在你银城开桑拿中心,既是你的客户,也是你的朋友,不要讲客气刘总。”
两人走出酒店,走到冷清清的大街上,刘总的脸上忽然就有些感慨,对他说:“你很讲义气。人也大方,我没交错你这个朋友。”
钟铁龙想不就是三千块钱吗?就把刘总的心收买了,这就是“舍”的妙“得”啊。他瞧着刘总一笑,立即回一句奉承话给他说:“刘总,我也没交错你这个朋友。”
刘总开一辆右舵的走私车,是法院的朋友没收了别人的车后,作价处理给酒店的。这辆车碰过,不好开,空调也坏了。刘总发了一气,车才启动。刘总第一次开着车屈尊把钟铁龙送到钟铁龙住的那条小街上,钟铁龙下车,目送刘总开着那辆破车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