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铁龙知道自己年轻,做人和做事里有很多道理他都不懂,要想立足于社会,就得给自己补课。他相信书中自有黄金屋那句话,人做得好才能发财,这是王总坐在奔驰车上对他说的。他跑进书店买了《史记》和厚厚的《资治通鉴》,有时间就啃。五一节那天,钟铁龙正在琢磨着刘邦由弱变强而项羽由强渐弱的道理在哪里,石小刚就雄赳赳地来了。广州的太阳比长益市的太阳要灼热和持久,把石小刚的脸晒黑了。石小刚不是一个人来,还带来一个云南妹。云南妹脸色黑黑的,个头不高不矮,但长得很漂亮,一双眼睛双得很美,目光像月光一样清澈,又像火球一样热辣。他把云南妹介绍给钟铁龙:“我女朋友,中山大学毕业的。”
云南妹笑笑,像日本电影里的日本姑娘样说:“请多关照。”
钟铁龙放下《史记》,瞧着石小刚从广州拐来的漂亮女人,觉得石小刚的命不错。他打量了几眼石小刚称呼的云南妹,开她的玩笑说:“你是日本人?”
“不是,我是大理国人。”
“少数民族?”
“我母亲是傣族,父亲是汉族。我是混血儿。”
“混血儿都很聪明,难怪能考上广州中山大学。”
云南妹一笑,笑得很清爽,“考上大学不算什么。”
石小刚和云南妹在钟铁龙的两居室里吃了晚饭,晚饭是钟铁龙的母亲做的,郑小玲还在坐月子。儿子钟万林睡在郑小玲的胳膊弯里,睡得很熟,怎么逗也逗不醒。
石小刚嘻开大嘴说:“他真可爱,脸上的皮肤同豆腐做的样,好嫩好嫩的。”
郑小玲望一眼云南妹说:“那你们也生一个吧。”
“是要做一个出来了。”石小刚这么回答。
云南妹脸上有点夸张的表情道:“我怕生孩子,很恐怖的吧?”
郑小玲一脸母爱地笑道:“一点也不恐怖。”
石小刚对云南妹说:“郑小玲是我们电工厂的厂花。”
郑小玲不好意思了,“不是的,那是他们封的,不关我的事。”
云南妹瞧了几眼郑小玲,“嫂子的确挺漂亮。”
石小刚把目光投到钟铁龙捧在手中又准备看的《史记》上,“你读这样的书?”
钟铁龙就笑,“想了解一下历史,看看我们的古人是怎么做的。”
石小刚不屑道:“司马迁是两千多年前的人,太遥远了,那有什么好看的?”
“古为今用么,”钟铁龙说,“了解一下也是好的,你说呢?”
“我没精力了解,”石小刚说,“今天的东西都了解不过来,还有什么精力了解历史。”
石小刚不但带来了长得有几分像傣族女孩的云南妹,还带了十七万人民币。钱装在一只绿色的密码箱里,一打开,全是一百一叠的,十七叠。有五万是石小刚这三年存下来的,另外十二万是他找他的大学同学和另外两个在广州工作的老乡借的。他说:“钱就这么多,我在广州结识和交往的那些人都不是老板,还差三万,实在没人可借了。”
钟铁龙说:“没事没事。”
钟铁龙事先跟石小刚租了套带家具的两室一厅。房子在另一条街。钟铁龙带着石小刚和云南妹走进了那条街。这也是条平民百姓居住的小街,破破烂烂的,钟铁龙替石小刚租的房子在六楼。石小刚说:“到了六月伏天,这间房子可能会有蛮热。”
“热没什么要紧,到时候你可以装台空调。”
石小刚拧开水龙头,涌出一股黄水,黄水过后清水就流出来了。石小刚说:“行。这里离湘江比较近,夏天的晚上可以到湘江里游游泳,游累了再回来睡觉。”
云南妹一脸浪漫的样子打开窗户,让空气流进来,因为屋里有一股淡淡的霉味儿。窗户打开了,风把室内的霉气吹走了。石小刚问钟铁龙:“这里有学校没有?”
“怎么?就考虑到孩子读书的事情了?你想在这儿住一辈子?”
“哪里会想那么远,我是想有学校就有篮球场,可以打打篮球。”
晚上,钟铁龙打龙行长的手机,龙行长说他在家陪老婆。钟铁龙问龙行长家在哪里,龙行长告诉他:“在蔡锷路的宿舍。怎么?有事吗?”
钟铁龙回答龙行长:“是有点事。”
龙行长住着三室一厅房,家里的布局是他和老婆一间房,女儿一间房,还有一间书房。龙行长家装修得很客气,吊了三级顶,墙上贴了粉红色的意大利墙纸,地上铺着枣红色木地板。客厅有一桌麻将,洗得稀里哗啦响,不过不是龙行长打,而是他老婆同几个女人打,龙行长在一旁看,既看麻将又看电视。钟铁龙走进去时拎着只鼓鼓的黑皮包,龙行长看了眼,知道包里有内容,就领他进了书房。书房里有一墙壁书,很多新书恐怕翻都没翻过。龙行长哪里有闲心看书,他的大多数晚上不是泡夜总会就是同四川妹待在宾馆或酒店的哪间房子里搞色情活动,剩下的两个晚上他宁可看老婆打麻将或一集集电视连续剧,也没心思看一页页破书。钟铁龙尽管晓得书在龙行长的书柜里不过是装点门面,仍一口赞扬说:“龙行长真是饱学之士,难怪你的头脑跟别人不同,原来装了这么多书。”
龙行长很高兴他这么说,嘿嘿嘿笑着。“书我还是翻翻的,有朋友说,不看书,不充电,不吸取营养,人活在世上不等于是个白痴?”
“那是那是,龙行长给我的感觉就是不一样。”钟铁龙说,打开包,拿出十沓百元钞票,递给龙行长。“这是十万,为了不让你怀疑我的诚信,先付给你。”
龙行长笑了,那种笑真的是见钱眼开的笑。“这不好吧小钟?”
“没事,”钟铁龙说,“除非你自己说出去,不会有第三个人晓得我们之间的事。”
龙行长摸着自己的脸颊,不敢接地看着他。“我怕犯错误呢。”
“我这人嘴巴很稳,不会把我们的事讲出去。”钟铁龙笑笑,“早一向王总在蓝天大酒店请客,叫来了一帮公安朋友,我认识了你说的刘副局长。”
电话响了。龙行长忙把钟铁龙递上来的钱塞进书桌抽屉,这才接电话。电话是力总打来的,找他去打麻将。“力总打来的,三缺一。”他放下电话时看着钟铁龙。
钟铁龙说:“我要走了,我还有事。贷款的事请龙行长放在心上。”
龙行长笑笑,“放心,过两天就跟你把这事办了。”
钟铁龙去了石小刚家。他敲了半天门,石小刚才穿着汗衫、短裤走来开门。卧室的门关着,云南妹睡在卧室里。他望一眼石小刚说:“我肚子有点饿了,出去吃宵夜吧?”
石小刚说:“那我换条裤子。”
石小刚就推门进卧室换了条长裤,两人下楼,走进街头的一家餐馆。餐馆里有一桌人在吃宵夜,划拳、喝酒,吵吵闹闹的。钟铁龙让老板把桌子搬到门外,两人坐下,看着小街上的行人。钟铁龙望一眼石小刚,“我才把十万块钱送去了。”
石小刚把目光放到钟铁龙脸上,钟铁龙说:“贷款的事应该没问题了。”
餐馆老板把两人点的菜端上来,石小刚要了两瓶啤酒,两人就吹着啤酒瓶。石小刚很开心,觉得他们可以大干一番了,他吃了口菜,“等把这里的事落妥了,我们去一趟广州。我回来前的一天还到了桑拿中心,好热闹的,生意好得不行。真的是饱暖思淫欲。”
“但愿我们也生意好。”钟铁龙举起啤酒瓶,两人碰了下啤酒瓶。他又说:“王总已替我把前面的路铺平了,公安局刘副局长是王总的朋友。”他望了眼四周,没人,但还是放低声音对石小刚说:“老实跟你说,当刘副局长走到我面前时,我心里打了个冷噤。他哪里晓得他挖空心思要抓的人就站在他面前!”
石小刚望着钟铁龙,“我真的很佩服你,你居然能和公安局长同桌吃饭。”
钟铁龙说:“我只用了一秒钟就把自己镇静了。”
石小刚就欣赏地看着钟铁龙,“所以我觉得我选择你做合作伙伴没有错。”
钟铁龙告诉石小刚,“我这人你不要操心,我绝不做甫志高,打死我我也不会吐一个字,因为吐了也是死。我现在还想活,我已经有儿子了,而且我很爱郑小玲,为了她,我也要谨慎地活着。你现在有了云南妹,也要绷紧一根弦地活着。”
石小刚认同道:“你说得对,我们不能光想自己,还要想想自己的亲人。”
两人嘬了很久的啤酒,一起商讨着未来。钟铁龙和石小刚这两颗发热的大脑里都充斥着金钱。两人这三年虽然没生活在一起,可彼此牵挂,心灵就相通,望一眼对方便知道对方在想什么。两人坐在长益市的夜空下,嘬着啤酒,边激动地憧憬着未来。钟铁龙说:“我这几年在丁老板手下干,感到改变我们男人的命运,其实只有两条路,一条是求功名,以功名换取权位;另一条是求财,以钱财改变地位。我们选择了第二条路,这是一条捷径,无须一步步向上爬,看上去简单,其实更凶险。”他说到这里,脑海出现了他和石小刚抢钱的那一幕,他干吼一声,驱赶开那罪恶的一幕,“来,为我们放手拼搏——干杯!”
石小刚举起啤酒瓶,碰了下,“是该轮到我们发财了。”
这天下午,钟铁龙步入了银城大酒店刘总的办公室。刘总正和几个人在办公室打麻将。他的手气不怎么好,因而脸上一片阴云。他瞟一眼走进来的钟铁龙,又埋头打牌,嘴里骂骂咧咧的,一点也不像个老总。刘总是个贪婪的小气鬼,一辈子都是花公家的钱。他的大方体现在花公款上,凡是他请客,吃饭、喝酒、住店都要对方开票,他好拿到财务室报销。打麻将是没法开票的,他当然就很想扳回他输掉的两千三百元钱,就更加阴着脸打牌。其实并没人在乎他阴着脸,因为那些人都是把人往死里“打”的赌徒,一点也不讲情面。刘总见对方和了牌,把牌一推说:“老子和三六九万都和你不赢,这是什么鬼手气!”
对方就笑。
钟铁龙不打麻将,但看还是看得懂。他走到刘总一旁看着,刘总手上的牌很难成为一句句的话,起手有时连一句话都没有,摸到快听牌了,上手或者下手就和牌了,不是他放炮就是人家自摸。刘总就阴着脸骂一句“臭牌”,又阴着脸洗牌。
一桌麻将打到五点半钟,下手无论如何也不玩了,说他约了个处长吃晚饭。他收拾东西,把烟啊打火机啊往包里放。刘总还想玩,说:“打个电话要他改期……”
下手马上说:“不可能的,你要晓得我约这个处长吃饭约了一个多月才约到。”
下手匆匆走了,一张桌子就变成了三个人,三个人都把目光集中到笑着的钟铁龙脸上。刘总说:“你玩不?”
钟铁龙摇头,装不懂麻将说:“我不会打麻将。”
一桌麻将自然散了,刘总心情不畅快,身也没起地目送着他们。刘总把穿着老人头皮鞋的脚架到茶几上,仰头,脸上灰蒙蒙地叹了口气。钟铁龙知道刘总输了钱心里不快,想刘总也太小气了。他打开包,拿出五叠百元一张的人民币。“刘总,”他说,“这是五万块钱。”
刘总就用一双眼睛正视他一眼,“合同还没签你就把钱送来了?”
钟铁龙解释:“我这人总是把事情做在前面,免得朋友们对我疑心。”
刘总高兴地起身说:“哦,还没跟你泡茶的。喝杯茶吧。”
钟铁龙是三点钟走进他办公室的,直到五点四十五分,刘总才想起要给他泡茶,而且还是看见五万元之后。钟铁龙觉得自己在刘总眼里太没地位了,恐怕属于那种想发财但无野心的乡下人。这样的人当然不值得身为银城大酒店的刘总经理尊敬。他深感人有时候干什么事是被逼的,社会逼人,人逼人,一个眼神能把你刺死,一句话能把你噎死。你没有钱没有地位,最好是缩在家里跟老婆过日子,不要跑到社会上混,因为人家不会把你当人看。他恶狠狠地想,人要在这个社会立起来,让人另眼相看,就得打拼。
刘总用一次性杯子为钟铁龙泡了杯毛尖,端给钟铁龙,把钟铁龙放在茶几上的五万元收进抽屉,锁上。他心情好多了。“还是你们好,不受约束。”他拍了下钟铁龙的肩,“像我们拿公家的工资,吃公家的饭,时时刻刻受公家管,没有你们自由。我羡慕你呢,铁哥。”
钟铁龙惊讶了下,他没想到一向自高自大的不把他这个外地人放在眼里的刘总,这个时常用一种冷淡的目光打量他的于长益市成长起来的刘总,这个经常西装革履地出入这种场合那种场合的刘总,居然称他这个外地人“铁哥”!他明白,这是钱把刘总脸上的自高自大打掉了。钱这东西就是具备魔力,可以把人的自尊打得乌七八糟。他想,用一种轻蔑自己的语气说:“哪里,你们好些,我们没保障,随时都有可能变成穷光蛋。”
刘总哈哈一笑,“走,吃饭去。”
星期五上午,钟铁龙走进了力总的办公室。力总正在另间办公室里召集他的手下开会。钟铁龙便在力总办公室里欣赏着字画和古董。他等了一个小时,他想要是来的是龙行长,当然就不用等,真是人微言轻,人家就可以把你晾在一旁不管。他更加渴望改变自己,不觉捏紧了拳头,把气愤的目光投到天空中。天上有一朵乌云正缓缓前移。
力总西装革履地来了,对他开玩笑道:“钟总,有何指示?”
钟铁龙赶忙赔笑地自贱道:“手肿脚肿呢,叫我小钟听起舒服些。”
力总很绅士派头地坐到椅子上,递支烟给钟铁龙,“抽烟,钟总。”
钟铁龙接了力总给他的三五烟,望着风度翩翩的力总。力总自己开口道:“你说的事,我还真不好担保。早几天跟丁董打麻将,丁董要我不要给你做经济担保。”
钟铁龙一脸灰白,“昨天我到了龙行长办公室,龙行长要我找你担保。”
“龙行长贷的是公家的款,只要有人替你担保,他就贷钱给你。”力总说,把背靠到转椅上,用一双没什么表情的眼睛望着钟铁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