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朋友们称为“龙总”的龙行长是个既贪财又贪色的人。这是没办法的,龙行长天生就是这样的人,因为他生下来就非常好过,还在别人受苦时他就过着优越的生活了。龙行长出生于高干家庭,父亲倒真是个好干部,北方人,随解放军南下而在长益市生了根,在位时官做到了长益市市长。龙行长长着一双聪明的眼睛,从小就看见了他父亲很有权力。那时候小车和电话都是权力的象征,龙行长的父亲不是长益市第一个乘坐小轿车的,也是长益市第二个乘坐小轿车的。至于电话,他们家五十年代就装了电话。他父亲可以跷着二郎腿坐在客厅里打电话发号施令和接电话听取汇报。他五岁时就学着父亲的模样跷着二郎腿,坐在沙发上给远在沈阳的爷爷奶奶打电话问好了,而远在沈阳的爷爷奶奶则是站在邮局的电话间里,靠着墙跟他通话。龙行长的父亲早两年离休了,现在龙行长得靠自己敛财了。
“妈妈的×,”龙行长可不是一个讲文明礼貌的人,在单位上他可能讲,在朋友中他喜欢用粗痞话来表达自己的心意,“老子要多搞点钱,老子想出国。”
龙行长说这话时已是一九九二年四月里的一天。那一天长益市下着春雨,绵绵不断的春雨于那几天里淅淅沥沥个没完。龙行长被雨下得很郁闷,就跑到金阳夜总会来解闷。龙行长的脑海里总是有很多贪玩的色情的思想,他觉得人来到这个世界就是玩的,像他父亲,工作了一辈子,到头来也只是混了个离休,离了休,门庭就冷落了。从前,家里的电话响个不停,如今他父亲家的电话跟只懒猫样,基本上是趴在茶几上睡觉。他说:“像我老子干了一辈子,离了休鬼都不理了。老子想去美国玩玩,老子还没操过洋妞的。”他掉头望一眼钟铁龙,目光一闪,那是他的色情思想里迸出的淫乱的目光,“不晓得泡洋妞是什么味啊?”
钟铁龙也不晓得,就笑,“你肯定会有这种机会。”
他一脸向往道:“我听一个从美国回来的朋友说,洋妞好骚的。”
钟铁龙想真是饱暖思淫欲,他活活就是个西门庆,笑问他:“川妹玩腻了?”
“川妹是个好女人,”龙行长大言不惭道,“要是她是处女之身,我就要她做老婆。”
钟铁龙故意用惊讶的眼神望着龙行长,“龙行长,你还在乎女人是不是处女?”
“做老婆的只能是处女。别人操过的,拿来做老婆,有点败胃口。”
钟铁龙看着盘腿而坐的龙行长,想这个在长益市长大的龙行长思想虽然淫乱,脑袋瓜里还有一根土生土长的南瓜藤揪着他——那是落后的传统观念。他想按龙行长的认识,郑小玲可是别人操过的,脸上就飘过一丝不悦,忙附和:“那是那是。”
钟铁龙陪龙行长说话,一心讨好龙行长。他处心积虑地跟龙行长交往,是要从他手上贷一笔款项,因为他要另立山头了。“龙行长,”他望着一谈女人就眉飞色舞的龙行长,“丁董对我真的很好,但我还是想自己出来干。你觉得我能干吗?”
龙行长就严肃的样子打量他一眼,用长辈的口气说:“你小子准备自己干?”
钟铁龙不想听他称自己“小子”,皱了下眉头,“我有这个想法。”
“你不想跟着丁董干了?”
“我想自己出来闯一番事业,跟着丁董,永远只是个马仔。”
“自己干,你在长益市没根基,会遇到很多麻烦的。你考虑过没有?”
“考虑了。不过万事开头难,一开了头就好办了。”
龙行长点上支中华香烟,“丁建晓得你准备出来干吗?”
“我还没跟丁董说。”
龙行长对他竖起大拇指,“你是个人物。我早就觉得你会是个人物。”
钟铁龙略略有点高兴,“龙行长你过奖了,前途还未卜呢。”
“你准备办一个什么公司?”
钟铁龙回答他:“我想搞一个桑拿中心,就是让小姐给你搓背的场所。长益市还没有这样的场所,在广州也才开始兴起。到时候,你龙行长来玩,一律免单。”
龙行长哈哈一笑,瞪大眼睛望着他,“你公安局有靠山没有?”
“到时候还要仰仗你龙行长。”
“公安局刘副局长是我的铁哥们,”龙行长说,“我们从小是在一个院子里长大的,我父亲是市长时,刘副局长的父亲是计委主任,我们从小就认识。”
钟铁龙听他这么一说就觉得自己还真没白交这个肥头大耳的朋友,赶紧恭维他道:“那到时候我要拜托你跟他打个招呼,你们是老朋友,你打招呼肯定灵。”
龙行长不置可否地哈哈一笑,伸手摸出一支中华香烟,钟铁龙叭地按燃打火机,一团火苗就伸到了龙行长的嘴前。龙行长吸口烟,把一口烟吐到钟铁龙的脸上,钟铁龙没动,看着这个圆额头、大脸块的龙行长,低声说:“我想找你贷五十万元款。”
“贷五十万?”龙行长怀疑地瞟他一眼,“这怕不行吧?”
“我必须有五十万元资金才能启动。”钟铁龙见龙行长脸上是那种迟疑和犹豫,便补了句:“我会返回你个人百分之二十。就是给你十万元现金。”
龙行长眯了下眼睛,贷五十万,返回十万进他的私人腰包,这让他的心动了下。他斜睨着钟铁龙,见钟铁龙的目光很诚恳和坚定,忽然觉得这个年轻人是能拼敢抢的。“你小子是要把我送进监狱啊,”他笑笑说,“你将来一出事,把老子一供出来,我不就成了死狗子?”
“这种事永远不会发生,”钟铁龙让龙行长放心,“我钟铁龙做人有原则,就是永不负朋友。我绝不是那种只想自己怎么好过或怎么脱身的人,你应该相信我。”
龙行长朗声大笑,“我怎么能相信你?”
“以后你会觉得我说的话是真的。”钟铁龙回答龙行长,“我是那种知好歹的人,你龙行长抬我,我钟铁龙永不负你。如果我负你,天打雷劈。”
龙行长见钟铁龙山盟海誓得如此坚决,又哈哈一笑,“你得找个老板做经济担保,因为银行方面会对你的偿还能力进行审核。你得找个老板替你和银行承担风险。”
钟铁龙看到了希望,就非常友好地问他:“我找丁董可以吗?”
“丁董不行,他还有两百万的贷款没还。”
“那你觉得谁最合适?”
龙行长想了下,“找力总。”
力总名叫杨力,是广州美院毕业后,丢了工作搞装修的。装饰公司取名为金天装饰公司,力总便是金天装饰公司的老总。力总只用几年时间就把自己做大了,去年买了辆本田雅阁。力总喜欢打麻将,他们打五十元一炮,一场麻将下来常常输赢几千或上万。力总有次在银城打麻将,一晚上输了五万,那是打一百块钱一炮的,输得他都丢了绅士风度。力总出生于一个大学教师家庭,父亲在英国混过几年,是五十年代赶回来建设新中国的。不过他父亲只能在嘴上建设新中国,他学的是哲学,谈起培根、笛卡儿和卢梭来倒是头头是道,要他讲怎么搞新中国建设,他却只能照本宣科地念《人民日报》。据说力总的父亲一天到晚都是绅士,口袋里永远有一把牛骨头梳子,在没人注意他的时候就梳那么几下。如今他的一头白发基本上都梳得没有了,只剩了几绺不肯离去。力总受其父影响,也成了绅士,在任何地方他都是西装革履,口袋里却备着把乳白色的象牙梳。力总即便输了钱,也不会把绅士风度输掉,就是那个输五万元的晚上,他也没把绅士风度彻底输光,走时他仍对着镜子梳理了下他那头茂密的黑发。这也是他始终有魅力和让朋友们喜欢他的地方。
丁董的金阳夜总会和金阳迪斯科舞厅都是力总设计和装修的,两人起先并不认识,但几年前于装修中一接触,便成了朋友。钟铁龙也喜欢力总,觉得他在长益市男人中算优秀的。力总没有架子,并非钟铁龙是丁建的马仔就蔑视他,看见他同看见丁建时脸上的笑容是一样的。钟铁龙这天打力总的手机,说有事要找他,问力总在哪里,力总说:“我在办公室。”
力总的公司在一幢新落成的大厦的十八楼,从十八楼望出去,视野很开阔,可以看见几里外的湘江大桥。力总的办公室很大,看上去比丁董的还气派,一张定制的办公桌有乒乓球桌那般大,漆成黑色,力总就坐在这张黑漆颜色的大办公桌前。力总为钟铁龙泡了杯西湖龙井,让他在桌子对面坐下,自己重新坐回到转椅上,笑着说:“什么事你说?”
钟铁龙就说了他的想法,“我找龙行长贷五十万元款开一家桑拿中心,龙行长说要有经济担保人。”他望着力总,又加重语气说:“我想找你做我的经济担保人。”
力总啪地按燃打火机,点上手中的烟,“为什么找我做经济担保人?”
“龙行长说你人很义气。”
力总一笑,瞟他一眼,“丁董晓得你这事吗?”
钟铁龙摇了下头,“我暂时没跟丁董说。”
“为什么你不找丁董?”
“龙行长说丁董还有两百万贷款没还。”
力总吐一口烟,“龙行长同意贷款给你?”
“龙行长说只要我找一个可靠的经济担保人就行。”
力总将一口烟吐到桌上,烟便从黑漆桌上飘升起来,像河床上的雾样渐渐散开。力总问他:“搞桑拿中心要有地方啊,你准备在哪里开一家桑拿中心?”
“银城大酒店,路段你觉得还可以吗?”
“哦,那里不错。”
钟铁龙本不想说的,还是说了。“刘总答应将六楼的会议室和一半客房租给我。”他盯着力总,力总脸上淡淡的,似乎在想别的事,他拿不准力总肯不肯做他的经济担保人,就丢一句说:“我的桑拿中心如果搞的话,还要请你们公司搞设计和装饰。”
力总的脸松动了下,把目光放到他脸上,“到时候你找我就是。”
刘总也是力总和龙行长的朋友,准确地说他们是“麻友”。刘总就是银城大酒店的老总。银城大酒店不是私人酒店,原是长益市财政局招待所,后来拆了,在招待所的原址上建了栋二十层的高楼,成了银城大酒店。龙行长和力总他们去银城大酒店打麻将是不用付房费的,因为有一个好打麻将的刘总在酒店接待他们。刘总三十多岁,特别好玩,是那种上半夜玩夜总会,下半夜还要打麻将的男人。没有人能管住刘总,也没有人能干涉刘总的生活,因为他是酒店的总经理。刘总当然愿意把六楼的房子租给钟铁龙,这是钟铁龙私下许诺每年付五万元现金给他。五万元在九十年代初可不是一笔小数目,五万元给任何一个普通家庭都可以解决很多梦想。刘总是个过早就对未来丧失了信心的男人,他觉得他这一辈子就这么回事了,但他想把女儿送到维也纳学钢琴。女儿三岁就开始弹琴了,如今女儿的钢琴弹得像回事了。刘总在钢琴老师的煽动下,决定等女儿初中一毕业便送女儿去维也纳学琴。“据说要十几万人民币一年,”在金阳夜总会玩时,刘总对龙行长他们说,“所以老子得准备一大笔钱。”
这话钟铁龙听在耳朵里了。
一个星期前,钟铁龙与刘总在金阳夜总会有过一次这样的对话。那天刘总来玩,带着他们酒店的一个女服务员,那女服务员只有十八九岁,因而一张脸嫩得就同一朵刚刚绽放的荷花。刘总没心思听台上的女歌手唱歌,他更钟情于他身旁的荷花。他问陪他的钟铁龙说:“你们丁董到哪里去了?怎么没见人?”
“丁董去一个朋友家喝酒了。”钟铁龙笑笑,跟刘总说起了租房子开桑拿中心的事。
刘总听完钟铁龙的话,回答说:“可以啊。我那酒店的生意很好,经常有会议,你在我酒店开桑拿中心,一定有财发。”
“先谢谢你的吉言。租一层楼,一年要多少钱租金?”
“那至少要四十万,”刘总说,“我每层楼都有三十八间客房,还有会议室。”
“租半层呢?”钟铁龙望着刘总,“比如说租二十间,那要多少租金?”
“至少要二十万一年。”
钟铁龙想了想,问:“租金你能提成吗刘总?”
“我一分钱都得不到,你直接交酒店的财务科。”
钟铁龙想起他需要搞一笔钱将来送女儿去维也纳学钢琴的话,就拍了下刘总的肩说:“刘总,这样吧,我每年给你五万元现金,私下给你个人,不做账,也不开发票和收据。租金我交十万一年,半年一交。你看行吗?”
刘总看一眼钟铁龙,钟铁龙用一脸的诚恳和承诺鼓舞刘总道:“刘总,你帮我节约十万,我理应回报你五万。每年返回你五万。我钟铁龙绝不食言。”
刘总虽然只三十多岁,可也称得上老江湖了,见过各式各样的嘴脸,他用心地瞅了眼钟铁龙,钟铁龙没有回避他的目光,而是敞开心扉的样子迎接他的目光。刘总在钟铁龙脸上没有读到奸诈,看到的是一张干净、略长,嘴唇轮廓分明、因而体现出刚毅个性的坦诚的脸。“你真行。你具备创业的素质。”他称赞钟铁龙,“你的脸相温和,也刚毅,不是那种奸商相貌,当你说事时那种刚毅就显了出来,让人放心。谈判,你一下子就能把对方拖下水,哈哈哈,可以啊你老弟。你将来肯定是要唱主角的。”
钟铁龙忙回答:“谢谢刘总夸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