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后,当钟铁龙已是个腰缠万贯的成年人,去参加高玫女同学的追悼会时,他站在高玫女同学的遗像前暗想,假如他多年前的那天没参加李秋燕同学家的聚会,不受到高玫和黄艳两女同学的鄙视,他就不会再读书了,因为他并不是一个愿意坐在教室里读书的人。但那天他感觉到了那几个在某种意义上高高在上的女同学的鄙视,仿佛他真的是只癞蛤蟆,而李秋燕是只绝对的天鹅。这刺激了十八岁的他!那种刺激成了他奋发向上的动力。当他看着李秋燕脸上那种即将远走高飞的灿烂的笑时,当他看见众多的男女同学撇下他拥戴着李秋燕去看电影时,他心里产生了一种莫名的嫉妒。就是这种莫名的嫉妒给了他不服输的力量。假如他不爱李秋燕,李秋燕就不会给他向上的动力,那他走的可能是另一条路,一条他没有走过所以他永远也不知道的路。但李秋燕考上大学了,他就得考上,不然他又怎么能配上李秋燕?这是那种古老的爱情故事的演绎,却演绎出了极为反叛和刺激的现代色彩。
上个世纪的八十年代,钟铁龙考取了湖南师范大学数学系。他完全可以读别的大学,但他就是要读湖南师范大学,为的是要让李秋燕看看,他也可以成为她的大学同学。他没有举办那种拖泥带水的告别聚会。他是一个人悄悄走的,扛着背包,迈上长途客车,坐了两个小时车,于当天下午便来到了湖南师范大学的报到处报到。
几天后,他去体育系找李秋燕。李秋燕已从另外的高中同学嘴里知道他考取了她就读的大学。李秋燕看着他,脸上既惊讶又高兴,笑得很热情、亲切。“是你!”她说。她穿一身很能体现她身材曲线的红运动衫,从上铺跳下来时,他看见她饱满的乳房于那一瞬于红运动衫内颤动了下——那很刺激他那颗曾无数次想象过她身体的脑袋。他想她真青春真漂亮,像一朵盛开的娇艳的牡丹花。这让他不觉哆嗦了下,呆呆地望着她,脑袋里却对她展开了很多美好的联想。她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一笑,大大方方地说:“走,我们出去走走。”
他跟着她,她身上有一股肌肤的体香,那香味于他鼻前萦绕。他深深地吸了几口,脸上很幸福,仿佛这个美丽的女人已经是他的了。两人走出女生宿舍,走进了秋天迷人的阳光,那片阳光里开着一些月季和美人蕉。“我晓得你会来找我。”她说,脸上很快乐,那种快乐是很大方又很惬意的,犹如前面的美人蕉一样开得很灿烂,“因为你晓得我在这里读书。”
钟铁龙很激动又很坚决地说:“我肯定会来找你。”
“你其实很聪明,钟铁龙。”
钟铁龙就用劲瞥着她。阳光下,她的瓜子脸蛋很俏丽,这让钟铁龙恨不得将她紧搂在怀里。他激动地说:“老实说,我是因为你在这里才填的这所大学。”
李秋燕见他的目光火一样烫,就明白了似的轻轻一笑:“那我不敢当。”
钟铁龙望一眼天空,这是上午十点钟的天空,白亮亮的,街上飘来汽车驶过的声音。他又把目光放到她俊俏的瓜子脸上,盯了眼她的眼睛,她的睫毛很长很美,在她的瞳仁上产生了迷人的荫翳,犹如一片树荫,这让他心灵一颤,激动道:“我没骗你。”
李秋燕回转头来,抿嘴一笑:“你是为你自己。”她把目光移到前面,领着他向运动场走着,“我想告诉你,如果我没说错的话,你可能对我有点意思。”
他听她这一说,脸蓦地红了,心跳也加快了,仿佛自己就要走到终点站了。她却略有些抱歉地一笑说:“不过我已经谈了男朋友。”
“你谈了男朋友?”钟铁龙心里一凉,脸上的红潮迅速褪去了,迷茫地望着她。
“是的,他是我们体育系学篮球的。”她说。
钟铁龙感到自己为此奋斗的目标,其结果是让自己空忙一场。为了能考上大学,他简直是咬牙切齿地恶补每一门功课。在县一中复读的这一年里,他没有一个晚上在凌晨两点钟前睡过觉,一旦瞌睡来了,他就毫不犹豫地把脑袋往水龙头下一伸,把瞌睡活活淋醒;或者咬吃生干辣椒,很无情地把瞌睡“辣”跑。他只有一个目的,就是一定要考上李秋燕就读的大学,考上了才有资格与李秋燕站在同一条水平线上说话,爱情才会变成春天。这是他这一年里疯狂奋斗的动力。此刻,他的目光困惑了:他为此奋斗的一切,换来的却是她有男朋友了。世界于此刻变灰暗了,变冷了,阳光仿佛起了霉,变成霉绿色了。他的脸色苍白,不再说话。她见他脸上愁云惨雾的,知道他陷入了痛苦的泥潭,她清楚她是他的痛苦之源,她没法解除他的痛苦,也沉默了。两人坐在草地上,眼睛都盯着自己的鞋子和发黄的草。他穿着他父亲穿过的黑皮鞋。鞋面有几条凸起的山梁,还有一条沟壑,沟壑已有裂缝了,露皮里子了,他为了不至于让李秋燕看出来,特在此处多打了鞋油。此刻,皮鞋在他鼻子底下散发着浓浓的鞋油味。这双皮鞋是他瞒着父亲穿来的,就是为了穿着它来与李秋燕见面。
钟铁龙长长地吁口气:“我白忙了一场,我真的白忙了一场。”
李秋燕瞟他一眼,瓜子脸上就呈现同情之色,隔了气说:“考上大学是你自己的事,前途会不一样,怎么说是白忙一场?”
钟铁龙痛苦地摇头,又叹口气,“我钟铁龙是个傻子,唉,怎么就没想到这些啊。”
李秋燕安慰他说:“钟铁龙,比我好的姑娘多的是,何必唉声叹气?”
钟铁龙再次摇头,望着天,又望着她,她把脸扭开了。他说:“李秋燕,我之所以读高中是为了你,不然我不会读,因为我不喜欢坐在教室里读书。我复读一年,考进师大,也是为了能和你在一个大学读书,但让我没想到的是,你告诉我你有男朋友了……”
李秋燕打断钟铁龙的话说:“不要说了,我知道,谢谢你爱我,钟铁龙。”
一个一米九三的汉子走来,魁魁梧梧铁塔一般,脸上略有些络腮胡子,让钟铁龙略有点吃惊。一米九三的汉子盯一眼钟铁龙,又望着李秋燕,李秋燕解释说:“我的初高中同学钟铁龙。”她又向钟铁龙介绍她的男朋友说:“他姓卫,卫立功。我男朋友。”
卫立功伸出手掌很大的手,盯一眼钟铁龙,钟铁龙迟疑了两秒钟,还是伸出手与他的手握了下。卫立功说:“你们是同学?”
“同学。”钟铁龙只吐了两个字,也盯着这个魁梧的男人。
李秋燕的脸稍稍有点泛红,红得很漂亮,她说:“他现在在数学系读书。”
“哦,学数学?”卫立功说,“那很好的。在这里吃中饭吧?我去打饭。”
已经是中午了。一些学生三三两两地拿着碗向食堂走去。太阳阴了。有学生端着饭上运动场来了,找了地方坐下,边说话边吃饭。卫立功和李秋燕打饭去了,他只身坐在跑道旁。天上翻滚着乌云,就是那些乌云把太阳遮没了。他的心上也压着乌云,厚厚的乌云在他心上翻滚,让他难受。他的眼泪水于那一刻很不听话地涌了出来,打湿了一大片天空。他不愿李秋燕看见他流泪,把眼泪一揩,恶狠狠地对天骂了一声,没等他们把饭打来,走了。
四年大学,他再也没去找过李秋燕。他太爱李秋燕了,她是他少年时代到他考入大学前那段青春岁月里的天空,在那片旖旎的天空下,她是只美丽的飞翔的白天鹅。他没胆量去打扰他心里的白天鹅。他学会了抽烟,以前抽烟没瘾,但那段时间他因常常抽烟就上瘾了。父亲寄来的汇款,他大部分是买烟抽,好在读师范吃饭不要钱,否则他都不知道怎么过了。
大学四年里他喜欢上了踢足球,除了上课,他就在运动场上踢球。他把自己晒得同非洲大陆来的黑人一样。除了早晚在足球场上踢球,中午大家在寝室里午休时,他也跑到球场上傻踢,一个人练点球,跑来跑去。他成了学校里的足球明星,系与系展开足球赛,他绝对是最好的射手,有时候一场球下来,他要踢进去三个球,谁都防他不住。一次,他们与体育系的学生比赛,体育系的人早就知道数学系有一个脚法很好的男生,每场比赛都要进球,就暗中派一个很凶的大汉害他。当然就有一脚踢在他的髌骨上,造成了粉碎性骨折。那是他读大三的那年。很多同学都跑到医院看他,说体育系的学生是故意这么干。他无所谓地笑笑,觉得这一脚挨得真的很值,因为有一个外语系的漂亮女生为此愤然爱上了他。
外语系的女生手捧一大把红艳艳的鲜花来看他,脸上对他展开了许多气愤和多情的笑。那些笑容用脸盆装都会溢出来,流到地上还会起泡泡,因为太多气愤了,成了无法把握的气体。外语系的女生为他打抱不平说:“踢球就踢球,干吗踢人?”
他看着这名外语系的漂亮女生,觉得她气愤得有点夸张,就笑。
漂亮女生又说:“我听说他们是约好了害你,他们都是些体育流子。”
她又愤恨地说:“他们说把你搞定,这场球就肯定赢,所以他们就围着你踢。”
他觉得她说话的模样挺可爱,就无所谓道:“要是我知道他们要害我,我会先踢他们。”
外语系的漂亮女生说:“我祝愿你把他们个个踢成残废。”
这个祝愿让钟铁龙再次笑了,他看着她,觉得她不但长得漂亮,穿得也很时髦。
外语系的漂亮女生是长益市人。漂亮女生毛遂自荐地告诉他,她姓刘,名丽云。他晓得她,他在足球场上踢球时,刘丽云常端着饭吃着,在远处看他踢球。他也看她,偶尔瞟一眼。她看他的时间更多一些,有点盯着他看的劲儿。刘丽云的父亲是长益市的一名处级干部,母亲也是一名干部。这是事后他到她家玩才晓得的。之前,他并没打算跟她好,他心里仍装着即将毕业的李秋燕,他之所以发狠踢足球是他一度想转到体育系去。当别的同学告诉他,外语系的刘丽云很欣赏他踢球的风采时,他连想都没想这话的含意。在学校的林荫道上,当两人相遇,刘丽云因看见他而满脸绯红时,他甚至都懒得看她脸上的绯红。直到他在医院里养伤,刘丽云手捧一大把鲜花来看他,两人面面相觑时,他才发现她的皮肤超一流的好,长得也妩媚,甚至比他深深爱恋的李秋燕还漂亮一点。那天他就不由得多打量了刘丽云几眼,她无所适从的样子走时,他感到她对他的爱情很多,便冲她一笑说:“谢谢你刘丽云。”
过了两天,刘丽云又来了,拎来一篮水果,穿着一身漂亮的草绿色衣服,手里捧着一本很厚的书。她晃晃手中的书:“我来陪你可以吗?”
他看她,她脸红了,红得很美。他想这个女生心里装着他,便答:“行啊。”
她瞥他一眼,娇声问他说:“你没人陪那不太孤独吗?”
“也没什么。”
她把手中的书递给他看:“读过这本书吗你?”
书是《简·爱》,他没读过,但他发现很多同学都读过。“我没读过。”
“这本书写得几好的。你要看吗?你要看我就借你看。”
她的脸还是红的,像一朵美丽的晚霞。那应该是夏天的晚霞,能感觉到热度。他觉得她真好,人漂亮、热情、洋气,想莫非这是上天安排的?说:“那你不没书看了?”
“我今天就能看完,只有结尾的一部分了。”
刘丽云看书,低着头。他望着窗外。窗外是五月里十分明净的天空。再有一个多月,李秋燕就大学毕业了,三年里除了他去找过她一次,两人再也没碰见过,可见还真是没缘分。他又打量一旁的刘丽云,觉得她的皮肤真是非常好,比李秋燕好,很光滑和细嫩。他问自己,我爱她吗?他心里说:“为什么我就不能爱她?为什么我还要傻爱李秋燕?”他突然感觉自己很傻很痴情,三年里,为了表示自己是个对爱情忠诚的青年,居然丝毫不去留意别的姑娘!他想,他凭什么要对一个心里根本没有他的姑娘痴情?这不是傻到家了吗?
刘丽云扬起漂亮的脸蛋说:“我看完了,给你。”
他接过刘丽云递来的书,“谢谢,我正好一个人很无聊。”
刘丽云就一脸爱意地望着一脸黝黑的钟铁龙,那种爱中还包含着女人对男人的心疼。他能感觉到她爱昵的目光,那目光如一只燕子在他耳畔呢喃,让他心跳,让他想干什么。他鼓足勇气,用敞开心扉的目光迎接她的目光,他的目光犹如两团火掷去。刘丽云仿佛烧着了,好像还没准备好一样,慌乱地站起身说:“我走了,过两天我还来看你。”
他想她起火了,生平第一次对一个姑娘用温情的声音说:“你来我很高兴。”
刘丽云又来了,穿一身束腰的黑衬衫,显得高雅、端庄和秀丽,仿佛是一朵开得正艳的荷花。她带来了水果、面包和牛奶。她让他喝牛奶,她端茶给他喝,对他笑,还给他削苹果。她跟他讨论《简·爱》这本书。他对刘丽云淡淡一笑:“我想抽烟,能帮我买包烟么?”
刘丽云很乐意地去了,不一会她拿了包常德烟厂生产的芙蓉烟来了。他说了声“谢谢”,点上支烟抽着。刘丽云看他抽烟,说:“你抽烟的样子好帅。”
钟铁龙一笑:“我第一次听一个姑娘说我很帅。”
刘丽云不相信他的话:“没有一个女孩子说过你帅?”
“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