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妹这边还在椒房殿行着繁琐的授册礼,而同在这汉宫之内,另一处宫苑内的人也随着忙了起来。
身后的侍婢仔细替素装的少女挑选着衣裳,而试衣服人却神色淡淡,似是没什么兴趣。
明天一早就要过去椒房殿拜见新婕妤,这事可耽误不得,一旁的嬷嬷见状,心里着急,又不敢贸然开口,只得上前恭敬的试探:“这些衣裳都是现下时兴的款式颜色,充依可有中意的,不如就留下来。”
周阳筠头,双眼还没扫过去,就随意抬手指了一件,便又低下头看向自己面前的桌案,不再言语。
嬷嬷飞快的看了那桌案一眼,只见桌案上端端正正摆着一个锦盒,珍珠镶饰的盒盖打开着,里面赫然是那象征母仪天下的凤印。
想到今日进宫的那一位,嬷嬷心里咯噔一下,抬手命侍婢收好衣物,亲自将新衣挂起来,一句话也不敢说,挂好后又记起充依喜欢独处寝殿的习惯,立即向少女无声一礼,随着侍婢退下。
周阳筠抬起一只手,轻轻拿起那只凤印,缓缓的,一下一下的摩挲,似是要记住那凤印上的温度。
那少年皇帝递给她凤印时留下的手指的温度。
周阳筠已经十六岁,出落的水灵秀丽,她知道她是罪臣之后,能入宫是她最好的路,所以在这个情窦初开的年纪,她已将她所有的未来都赌在了她的夫君身上。
那个才十二岁,却高出她半个头,表情永远坚毅难懂的少年。
她本来以为,那个人会成为她的夫君。
可是当那位真正的天之娇女注定入宫之时,他就只能成为她的夫主。
长公主说过,原本是想让她做皇后的。
可现在她是充依,住在低位嫔妃所住的掖庭,那一位是婕妤,住在皇后的椒房殿。
指间传来刺痛,周阳筠原本有些迷茫的眼神恢复清明,她愕然低头,看向自己捏的发白的手指,有些难以置信的松手。
凤印掉落,还好是掉在坐塌上,没有摔坏。
周阳筠摇摇头,捡起凤印,放入锦盒,转头又看向搭在那里的新衣。
娇艳欲滴的荷花色,交领与袖口还绣着暗纹荷花,衬极了她莹白的肤色,做工何止精细,堪称完美。
少女苦笑,看来,即便那位已入宫,织室的宫婢还是不敢得罪她这个目前还手掌凤印的充依啊。
真不知,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翌日。
周阳筠走在椒房殿前的回廊上,目不斜视的自两边侍婢中间走过,心里却在悄悄打量这椒房殿。
嗅一嗅,似乎也没有花椒的香味。
她是来过这椒房殿的,但是没有进去。当时,她的夫主还说,等她封后,就可以住这里了。
她没等到。
许是心里有事,走到正殿门口时,她差点没反应过来,多亏了身后的许嬷嬷拉了她一把。
周阳筠微微侧首,向许嬷嬷投去感激的一笑,这才抬步进殿,跪伏于殿前行礼:“妾周阳筠参见婕妤。”
端坐主位的小妹浅笑:“充依不必多礼,请起。”
软软童声入耳,周阳筠一愣,这才起身:“唯。”
而站起身的一瞬间,周阳筠却如雷轰顶,双目失神的看向主位上的小姑,双腿一软,不由自主的又跪了下去。
那主位上的小姑竟然穿着一身和她一模一样的荷花红宫装。
身后的嬷嬷侍婢立即跟着周阳筠跪下,周阳筠青白着脸:“妾不查,冒犯了婕妤,请婕妤责罚。”
身后的许嬷嬷心里一紧,忙替周阳筠开口:“婕妤开恩,是婢子之过,衣裳是婢子替充依选的,充依实不知情,还请婕妤恕罪。”
“无碍无碍,不过是件衣裳罢了,这是我自家中带来的衣裳,彼此都没见过,撞了也就撞了,充依快起来吧。”小姑子清脆的带着笑意的声音传来,听起来没有半分芥蒂。
待周阳筠在一旁入座,便听见小姑子好奇的问话:“充依和身边的嬷嬷好的像一个人似的,出了事竟然互相抢着揽责,真是好。”
周阳筠垂首回话:“自妾家道中落以来,许媪一直陪在妾身侧,自是好一些,毕竟是贴身人。”
这话不错,但凡养的起奴婢的大户人家,谁没个亲信,何况身在宫中的人。
谁知上面的小姑子却摇了摇头:“身边的人可不一定就是真心对你好,充依要留个心眼才是。”
许嬷嬷瞬间白了脸,震惊的看了上官小妹一眼。
周阳筠也被说的有些摸不着头脑,抬眼看向小妹,她当着自己的奴婢这样说,也不怕失了人心?
而这一看才发现,这位名声在外的小姑子长的还真是过份的好看,尤其那双凤眼,十分出彩。
周阳筠一向自认为肤白,没想到,这位新婕妤的肤色更白,不对,应该是苍白,看上去柔柔弱弱的,没有一般六七岁的小姑子那般红润,瞧着有几分病态。
她垂了眼:“多谢婕妤良言,妾自当小心。”
小妹又笑了:“我不过是说说而已,充依比我入宫要早,年岁又比我大许多,自然懂得多。”
周阳筠也笑了:“年岁大入宫早是实话,可要说懂得多,妾实在不敢在婕妤面前卖弄。”
人家可是霍公教导,才德在外,周阳筠再自傲,这点意识还是有的。
小妹摇头,童趣可爱:“充依可别信外面那些传言,传言都要把我说成妖怪了,我不过虚六岁,哪里有她们说的那么夸张。”
后宫中仅有的两位嫔妃的第一次的会面,就这样在惊吓与闲聊中结束了,说不上愉快,却也没有明枪暗箭,在宫中,这倒是难得。
周阳筠回到储秀宫,留了许嬷嬷一人在殿内。
自小妹说完那句小心身边人的话后,许嬷嬷就一直心神不宁,此刻更是慌乱到了极点。
周阳筠看着许嬷嬷,过了好久,才开口:“许媪,你说,上官婕妤为何要提醒我。”
许嬷嬷动动嘴,不知如何回答。
周阳筠皱眉,一手摸着刚换下的那件宫装,一手托腮,还是想不通:“我是长公主最先想要扶持的人,入宫早,年岁上和陛下更合得来,陛下也一直待我甚好,甚至凤印现在都还在我手中,这些她都知道,可她不恼,我的存在她不恼,我和她穿一样的衣裳她不恼,她还提醒我要小心身边人,为什么?”
许嬷嬷终是忍不住:“充依开恩……”
周阳筠目光逐渐变冷:“许媪,我随你长大,你这般了解我,我要是你,这时候就不会开口,说不定还能多活一会。”
许嬷嬷面色灰败,是啊,她比谁都了解这位,因为出身罪臣之后,使她缺乏安全感,容易依赖别人,可也更痛恨背叛。
“能打探到那位今天会穿哪件衣服,你倒有些能耐,真教我有几分舍不得……”
“我不知你是长公主派来解决一枚废棋的,还是上官氏派来替那位清除前路的,念在多年主仆情谊,我赐你全尸,自己领罚去吧。”
——————————————————
椒房殿。
小妹正斜倚在寝殿的软塌上翻着书简,阿宁在一旁煮着茶,阿音自屏外进来,行礼上前,轻声对她说了几句。
小妹微微皱眉:“赐死了?”
阿音点头:“是。”
小妹抬手,阿音忙上前接过她手中的书简,一旁的阿宁过来扶小妹起身。
接过茶盏,小妹摇摇头:“看这位充依与身边奴仆这般亲密,我还以为她深谙驭下之道,原来她竟这般沉不住气,一个跟了自己多年的人会背叛,背后肯定有原因,顺着原因替那嬷嬷消除了苦衷,岂不能反将那幕后之人一军,何必轻易杀了,真是高看她了。”
阿宁笑:“那位周阳充依也不过十五六岁,哪里就人人都像婕妤这般少年老成了。”
小妹侧目:“这是在夸我?”
阿宁掩口笑:“自然是了。”
小妹没好气的训斥:“就会拿外面那些妖怪传言笑我,再敢笑我把你赶回外祖府里去。”
阿音气的狠狠的戳阿宁的脑门,笑骂:“这小姑子胆子愈发大了,连婕妤都敢打趣。”
阿宁忙行礼,笑到:“再也不敢了,还请婕妤和阿音姊姊饶了婢子这一回。”
看着面前笑着的婢子,小妹也不由笑了,还好,进了宫,也不是只有刀光与苦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