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小妹这一病,足足养了半月方才见好。
期间霍光免了她的课,还亲自来看了几次,又坐实了宠外孙女的名号。
养病时,她想了很多。
有关外祖家的,有关自己家的,还有关于母亲和兄长的。
外祖家自武帝年轻时就有了底蕴,那位大名鼎鼎的卫皇后也与霍家沾着亲,可是显赫并非好事,均衡不当,就会招来祸事。外祖无疑是聪明的,他懂得度势,让自己完美又不完美的呈现在皇帝面前,让皇帝倚重,又不忌惮。既然他自身修养的才华出众,又有大司马大将军的权势在手,那他就让自己的后院起火,在亡妻之后默许侍婢做正室,留下了一个罔顾礼法令人诟病的印象给世人,名声有损何成大事?陛下您且放宽心。
在她看来,祖父父亲虽然有谋算,到底还是被外祖甩了几条街。
先皇驾崩不久,新君年幼登基,在这个时候,最尴尬的就是他们这些奉遗命的辅政大臣,即便父亲效仿外祖搞臭了自己名声,但他们心里有鬼,且急功近利,有些谋算的臣子都有所察觉,可谓浑身漏洞。
她那晚听到的“大事”是什么,不言而喻。
她不是不知道那父子俩素来不择手段,可是还是没想到已经到了杀子的地步,若非亲耳听见,她死也不会信。她的兄长,上官一门的嫡子,就那样被“除掉”了。而理由,是他身上的霍氏血脉。
也是,若是这江山真改了姓,日后继承一切的,一定是他的父亲,那他的父亲,就决不能有霍氏血脉的嫡子。
那她呢?她也是流着霍氏血脉的嫡女。
当时她若是被送进了宫,无论是为妃还是为后,大事一成,她这个废君的女人,也只有死路一条,倘若外祖要救她,就会欠下上官氏人情,那日后,便是没完没了的麻烦。
如今她侥幸逃脱了入宫这一局,接下来等她的,又是怎样一局?
女儿向来都是世家大族明争暗斗的棋子,早慧沉稳的她无疑是上官一门最重要的一枚。
躺在床上,上官小妹只觉悲凉。
她是真的恨那父子两个,即便明白很多官场的身不由己,她也不想去理解,她的兄长就那么死了,她的母亲就那么被绝了子嗣,还有很多不知道的未来等着她,她真的恨。
她收敛锋芒,努力想活的普通,但世事总是不尽人意。
她竟然还要怕被自己父亲祖父杀掉,怕母亲被害死,怕殃及外祖。
这是一个怎样的家啊。
阿音端着药碗悄悄走进来,见她醒着,有些惊讶:“小娘子竟是醒了?”
小妹点点头;“刚才像是阿母的声音?”
阿音将药碗递过去;“是了,女君今日好像要出门去,走之前不放心来看看,知道您没醒就走了。”
小妹又问:“阿宁的伤如何了?阿贵下手也太重了些。”
阿音答道:“下手轻了那里瞒得过左将军和郎君,现在已经好多了,小娘子不必难过。”
小妹默默的抿着药不说话,片刻,又似赌气一般,将药捧起几口喝下,烦躁无比的把碗往阿音手中一扔,转身就捂着被子躺下了。
阿音不知她怎么了,也不敢说话,将一杯糖水放在小案上便退了下去。
捂着被子背对着她们的小妹却是红了眼眶。她从没有像现在这么恨过父亲,他杀了她的兄长,他要利用她,那母亲呢?这个家里唯一真心疼她的母亲呢!
那是多么单纯的一个女子啊……外祖母早逝,没有人教她去争去斗,没有人教她在这个圈子里怎么站稳脚跟,甚至没有人教她可以利用娘家的势力。外祖疼她,但她却因那个被扶正的侍婢远着外祖。外人知她是先皇后身边的老人教养出来的大家闺秀,可她不过就是一个被教养的过分天真的嫡女,一个还相信夫就是天,一心相夫教子的寻常妻子罢了,这样的人,也被拉了进来。
若是日后真的如祖父所愿,这个留着霍氏血脉的长媳的下场会是什么?
如今她就被绝了子嗣,以后呢?
到了那个时候,她的外祖,霍氏一门又会面临什么?祖父父亲那般忌惮霍氏,连一点血脉都不肯沾不肯留,霍氏不可能有活路。
上官小妹一阵颤栗。
自己的亲人不多了,母亲没有嫡亲兄姊,亲兄长又被父亲所杀,就剩下了外祖和母亲,她再输不起了。
掀开被子坐起来,小妹看了看案上的糖水,苦笑一声,咽下口中苦涩,转过头去。
就剩两个人,她真的输不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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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佑坐在床榻旁,好整以暇的看着这半坐起,明显受了惊吓的小姑子。
小妹有些怔愣的看看四周,没错,光天化日,门窗大开,几个侍婢在门口垂首侍立,屋内摆设精致华贵,案上竹简也整整齐齐的卷在一起,这是她的闺房没错……
所以为什么这个人会在这里?
阿宁奉上茶来,向两人行礼,把茶放在塌边小案上,这才朝着小妹浅笑;“听得小娘子已经大好了,霍公不放心,又去请了木医官来,说是请木医官再替您调养调养。”
小妹嘴角一抽。
她几乎能想到她祖父此刻阴沉的脸色,自己孙女的身体还要亲家去请医官来照顾,他定然会羞恼。
还有外面,世人又该议论霍公宠她如命,不惜请名医为她调养云云。
她扶扶额头,无言伸出手去。
木佑挑挑眉,抬手诊脉。
小妹只觉手腕上有冰凉的触感,片刻后,便移到了手心。
她骇然,猛地收回手,抬头看向面前的少年。
木佑浅浅一笑,意味莫名。
阿宁目瞪口呆,刚要呵斥,又想到那日若不是这木医官,只怕小娘子已经魂归地府,如今惹恼了他,再吵嚷出去,岂不又是祸事,一时间也进退两难。
小妹当然不会往什么男女大防上想,她就是个小孩子。
“怎么,小娘子不向木佑解释点什么吗?”木佑依然浅笑,还是那份清澈的气质,语气也温润的很。
该来的还是回来,尤其是自己欠下的,小妹无奈,童声糯糯;“那日因一些……后宅事,当真是性命攸关,小妹不得不出此下策,并没有威胁郎君的意思,还请郎君不要见怪。”
瞧吧,我将闺名都讲出来了,多有诚意,这后宅的阴私事你就别问了吧!
木佑却目不转睛的盯着她,没有表现出丝毫“算了”的意思。
上官小妹难得语气这么冲;“你还想知道什么!”
木佑笑了;“那天你求我时,可不是这般语气。”
小妹瞬间没脾气了;“此事牵扯太多,不便和你讲。知道太多不好。”
一个五六岁的小姑子跟你说“此事牵扯太多”“为你好”,木佑怎么听都觉得哪里不对劲,他抬手揉揉眉头;“那就从你那个‘桑’字讲起。”
僵持片刻,小妹终是妥协。
就像那夜性命攸关之时,她看见他,却突然就莫名的生出了要赌一赌的心一样,也许告诉他,是不要紧的吧?
阿宁看着脸上写着“我认命”,正小声说着什么的上官小妹,心中着实有些惊异,她怎么也没想到,这个木医官竟然就这么轻轻松松把小娘子拿住了?
两个人都是聪明人,粗粗略略的讲了半盏茶时辰,木佑便基本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你不过一个幼女,如何为你兄长报仇,还要护得你母亲周全?”木佑正色,认真的问道。
说实话,他此刻的内心,满是震撼,一个六岁的小姑,说话尚带着幼童的软糯,心里竟然藏着如此的仇恨和秘事,不仅如此,她还想要凭着她自己去报弑兄之仇,去保护她母亲。
他想起那天,她眸中的绝望,哀求与愤恨,突然就明白了。
她的早慧沉稳,更甚传说。
世人皆妒出身金贵的世家子,却不知他们光鲜亮丽的华裳下那颗伤痕累累的心。
小妹笑了起来。颇有几分凄然;“我想过了,认真的想过了,既然输不起,那就拼上去。母亲要护,弑兄之仇也要报,他要灭我霍氏血脉,我便先灭了他上官一族!”
木佑手中的茶盏就这么摔在了地上,碎了。
小妹看他,黑白分明的眸子中略有自嘲;“可是觉得我小小年纪心狠手辣?”
木佑挥手止住要走过来的阿宁,双眸定定的看着她,没有直接回答;“你当真?”
小妹点头;“我要入宫。”
木佑面色一愣,终是没有说什么阻止的话,他知道,她比他更明白后宫的尔虞我诈。可是她要报仇,孤身一人自然不可能,又不能告诉霍光,所以她只有坐上了那个位置,才能越过与上官氏的父子伦理,与之成为君臣,高居之上。
何况,臣子有不轨之心,有人主动告密,君王会很乐意帮她的。
“你怎么就敢都告诉我?”他突然问,“不怕我说出去?”
“我信你。”她哂哂一笑,穿着白色中衣的小身躯愈显纤弱,看他一愣,她笑了“你不会觉得我会这样讲吧?没点手段,我怎么敢去那阿鼻地狱?木佑,‘木又成桑’,祖父与桑大夫素来交好,去探探他后院的事并不难,抱歉,我也留了点筹码。”
木佑没有半点恼怒之意,反而无声笑起来,他发现,这个小姑子还真是厉害的紧。他朝她看去;“你都查了我,自然知道,同样心中有恨的人,我只会觉得你可敬有担当,怎会觉得你阴狠?”
小妹看向他,眸中隐有泪光闪动。
“这几年我随先生周游四方,悬壶济世,曾到一名身毒的小国,他们信一众唤作‘佛’的神,我有幸读到一本佛经,里面有位佛说,‘地狱不空,誓不成佛’,深有感触,此刻更觉得,这说的,不过便是你我。”
上官小妹喃喃的重复;“地狱不空,誓不成佛?”
木佑笑着解释;“佛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她怔了怔,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