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任何教学法都或多或少需要案例。案例教学的目的不只是用案例来说明道理,不只是要学生参与讨论,也不只是要学生在案例中了解公式要怎么用。案例提供了脉络,使课堂学习更贴近现实。一份好的案例提供启发人心的故事;故事的灵感又带出发人深省的巧思;巧思产生明智的行动;明智的行动使企业获益,也造福人群。用案例教学就是讨论故事,通过故事解开谜题,打开黑盒子,了解事件的演进,也找到行动的依据。
可是,把哈佛商学院的案例教学法引进台湾各大学后,就会出现“东方哈佛”吗?很难说,我看至少会遇到以下四项挑战。
第一,教学质量可能会下降。案例讨论虽活泼,但是案例撰写多属叙事,有点像包了学术外衣的商业杂志。若没选好案例,常常会使讨论脱节。老师指定的讨论问题在案例中找不到线索,学生在问题对不上案情的状况下,只好猜测。如此一来,讨论质量令人担忧,在作结论时更不容易出现真知灼见。学生可能在热烈参与讨论后,学到的知识不多。
第二,学生可能会消化不良。每个案例讨论约80分钟,一班有90个学生,每人分配到的发言时间不到1分钟。80分钟一到就换场接下一个案例。一学期下来上了30个案例,学生到底是变得博学多闻,还是消化不良?参与就一定会有思辨?教授会不会只是在引导黑板上的答案?学生在一问一答的情况下,老师把黑板写得满满的,这就是在培养学生批判思考?要小心,这些问题不会因为学校将一班减为40个学生就消失。
第三,学生要增加的不是常识,是知识。案例讨论的目的是要带来多元智能(Multiple Intelligence),透过精彩的案例内容去整合跨领域的议题。但是,如果案例在仓促下写成,材料中的知识成分不足,就遑论在案例中加入多元智能、注入思辨元素了。学生会不会在学了许多案例之后只是增加了常识,而不是学到了知识?
第四,哈佛热潮的隐忧:在一阵哈佛热潮下,老师会不会和“哈日”与“哈韩族”一样,只看到哈佛参与式教学法光鲜亮丽的一面,而忽略了这种教学法到底是否契合现状。例如,这种教学法不一定适合每一位老师。有些教授温文儒雅,不喜欢夸大演出。如果是理工学科,也许传统上课方式比较适合。不是每一种学科都需要学生“参与”。话说回来,我上过很多欧洲老师的课,他们的“传统教法”也很有趣。再说,也不是每个学校都适合哈佛式教学法,有些学校的文化较保守,这种教法会让学生觉得老师像小丑。
那如何才能有效导入哈佛的案例教学法?要说我才上完两周的课程就马上能找到答案,肯定是骗人的。不过,我倒是有一得之愚。要让哈佛案例教学法成功,最起码有三件事要注意。
其一,教学生提好问题、分享有建设性的意见,充分参与学习过程。
其二,老师不只是要备课,还要先厘清案例的推理脉络。该先问哪个问题,后问哪个问题,要事前布局。老师在结案时最好先想好一个睿智的说法来总结,不然EMBA学生可不一定会放过你。
其三,体制要配套。产学之所以不能整合,是因为官方对大学教授的研究指标有不正确的认知。不管基础型或应用型,作品都应该严谨,也都应该受到同样的尊敬。学术圈需要全面自省,面对共同的难题。
问题是:怎么自省,要从哪里开始?我想起了在哈佛案例教学班的结业典礼上,威廉·柯比(William Kirby)教授的一番话。他告诉我们一个多数哈佛老师都不知道的“真相”。
柯比说,哈佛创立于1636年,这是中国历史上的明末时期。为了成为顶尖大学,哈佛去拷贝英国大学的教育方法。可是,当时英国的教育体制比中国精致的儒学体制差距甚远。后来,哈佛又去抄袭德国的学术研究体制,但比起清初的翰林院体系,欧洲大学只能算是未开化的教育。哈佛花了很长的时间才知道,照抄别人的做法只会变成山寨,沦为笑话。原来,早期的哈佛是跟翰林院学习,建置出适合自己的教育体制的。
一百年之后,哈佛商学院为了成为顶尖学院,从法学院引进案例教学法并自创一格。几个世纪后,哈佛商学院成为现代各大学模仿的对象。有趣的是,三百年后,中国反过来向哈佛取经。更有趣的是,华人学者在取经的同时,都忘了自己的根本,忘了自己拥有的泱泱千年的精致文化与教育体系。
华人学者也几乎都忘了,西方这套苏格拉底式的辩证法,也是两千五百年前同时期的孔夫子所用的方式。而且,孔夫子发展出来的辩证心法,与因材施教的案例学习法,比起苏夫子毫不逊色。要是再搬出庄子的案例(寓言)式教学法,恐怕苏夫子也要甘拜下风了。
当今学者,是否迷失在发表论文中,产出近亲繁衍的学术?学术研究者、社会大众、政策规划者都必须严肃地去思考这个问题。
这让我想起派珀老教授的话:“(身为学者,)你可以偶尔没做好你的工作(像忘了准时交成绩单,或这周不能来上课),但是,你绝对不能忘了你身为教授的使命。”(You can fail in tasks。But you don摧t want to fail in your duty,as a professor。)
教授的使命是什么?孔夫子说是传道、授业、解惑。英文“professor”的原意为“开示者”。哈佛式的案例教学法只是众多教学方法之一,不是唯一的方法,也不一定是最好的方法。只要能协助学生博学、慎思、明辨,教授又何须拘泥于哈佛或斯坦福,牛津或剑桥,苏格拉底或孔夫子?殊途同归,教学方法存乎一心,任何方法都是可以悟道的,不是吗?
要成为“东方哈佛”并不如想象中的容易,光是依样照搬,只会落得邯郸学步之讥。要移植哈佛模式到东方,一定要有效结合当地的制约因素、了解学生的情感要素、发现本地情境上多种应用的可能。要学会哈佛式教学法,请先“涉入”教育体制的脉络。别只模仿人家的创新,要学会“偷”创新,并融入自己的特色中。
别让哈佛变哈欠
重点一:案例提供了脉络,是为了让学习更贴近现实。用案例教学就是讨论故事,透过故事解开谜题、打开黑盒子、了解事件的演进。好的案例可以启发人心,通过故事带出发人深省的巧思,再由巧思产生明智的行动。
重点二:一个案例,从来就不可能是一个单纯的故事。一个故事背后一定隐藏了更多的故事,每个故事中有更多的情节,每个情节中又有更多问题。这些问题有些可以用数字分析。另外有些问题,例如商业道德,学生与老师就必须共同参与,对问题进行深度思辨,才能对问题有所体会。
重点三:从没学过大提琴,去知名的茱莉亚音乐学院学习两周,就能马上拉得像马友友一样好吗?大家都想在两周迅速学会大提琴,却没有人愿意从指法与拉弓开始去练基本功。学习个案教学法也是一样,思考不深入,教学也就难以深入。案例教学的背后是一套思辨逻辑,只了解教学方法而不修炼思辨逻辑,是缘木求鱼。导入其他创新也一样,要先深入了解脉络,才会知道哪些创新可以采纳,哪些创新必须因地制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