朦胧中,他全副甲胄策马立在一片绿荫原野上。四周白茫茫的一片,能听到轻柔的风声,能嗅到青草的芬芳,但却看不见白雾以外的任何事物。
(这是哪里?我到了哪里?)
他左右彷徨,战马踯躅,忽然象听到什么似的,忽然抬头向一边望去。
薄雾烟笼,渐渐淡去,天际的高地上逐渐升起出明晃晃的枪林,一面面黑色的旌旗也在“南无刀八毗沙门天”的引导下,啪啪招展着:
丸之上字旗、龟甲花菱旗、竹轮二飞羽雀旗、丸内万字旗、九曜旗、竹轮三笋旗、五三桐旗、一文字三星……北信浓七家、越后二十五将的旗帜尽集环绕在一个白绫科头的黑瘦男人身边,一面高大的草体“龙”字旗忽然挥动,无数黑甲持枪的士兵排成密集的枪阵蜂拥向前,一股股山洪般黑色铁骑从阵势的缝隙间汹涌而出,他们化作毗沙门天手中的无上法剑沛然斩下!
动地的步履,轰鸣的马蹄,震天的呐喊,整个大地都在颤抖着,连附近山头的树木都簌簌战栗。
(这是……)
他心中惊恐万分,但身后也异响传来!
弥漫山野的雾霭豁然散开,原野另一边的尽头,突然燃起燎天的烈焰,那宛如从九天而降的红莲业火自南向北席卷而来,整个南方的天际都是赤红一片。
“传令下去,全军重新备战!不得后退半步!”
红莲业火之中,一个威严沉重而又熟悉的声音喝喊起来。红色的火海也突然激烈跳动起来,无数燎人的火蛇向虚空伸缩,幻化出一面面赤红的旌旗:
割菱旗、月星旗、丸之花菱旗、蛇目旗、丸之桔梗旗……
(这是、这是……)
他惊疑不定,这个场景,莫不就是……
极目望去,红色火海的最深处,蓦然升起一面烈焰赤旗:
“疾如风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
(怎么回事!这是八幡原!绝对是八幡原!那场自己没有参加、却彻底改变其一生命运的鏖战!)
还没等他回过神来,无数的越后黑骑已经从身边冲过。他惊骇欲绝,急忙拔刀,但手中一轻,却只拔出个空荡荡的刀柄。还没等他回过神来,一柄黑色的长枪已经洞穿他的左胸。
没有鲜血,没有疼痛,他只觉身体轻飘飘的,眼前一阵恍惚。
(怎么回事?难道……我已经死了吗……)
无人能够回答他的疑问。自上一瞬间长枪贯胸之后,无数的越后士兵就对他视而不见,潮水般从他身边汹涌而过,没有人停下片刻,甚至还有骑兵接二连三地从他身体中穿过。北方玄武的黑色巨涛冲下山坡,卷过原野,直接撞击到南明离火的红莲焱狱边缘!
水火最是无情物!
那无边火海中吞吐不定的火舌忽然幻化出无数赤帜赤甲的军队,与铺天盖地的黑甲军队绞杀在一起。黑色的巨流如惊涛拍岸不断撞击着赤焰的世界,每一次撞击之下,都会溅崩出无数的黑色水滴和红色火星,交相辉映,灿烂异常,转眼间又随风湮灭。
水性克火!
无穷无尽的黑潮不断冲击着火海的边界,一波未竭,一浪又起。一拨拨黑色骑士在一面面黑色旌旗的引导下,不顾生死地冲进红莲火海中,不少人转眼间就被烈焰灼为虚无,但更多的黑甲军队紧随军旗,铁蹄践踏之下竟硬生生在火海中踩踏出一道道小径,将靠前的火海分割成无数割裂的区域。火势顿遏。
火猛也能湮水!
一队队赤甲赤帜的人型火焰从熊熊火海中猛烈燎出,一面面火焰旗帜劈啪跳跃,连虚空也被灼炙得扭曲起来,任凭黑潮来势汹汹,也不能靠近分毫。
北方真水,乃神明匡扶世间正义的利剑,动于九天之上,化作汹涌的无尽黑潮,不知衰竭地源源冲刷下来
南方业火,为凡人消弭乱世纷争的战刀,藏于九地之下,变为喷薄的熊熊烈焰,与世同休地猎猎灼烧冲天。
理想与现实的撞击,怎会轻易分出胜负!
于是,黑色旌旗下,那个白菱科头的黑瘦男人动了。静如处子,动若脱兔,黑色的骏马风擎点彻冲驰而下,手中长刀寒光耀天,紧随他身后的“南无刀八毗沙门天”大纛上竟隐隐幻化出三首八臂的明王法像,怒目狰狞,各持璎珞、净瓶、宝伞、****、利剑等法器向火海降下!
如此神明般的威势岂是凡尘业火所能阻挡?那男子战马所经之处,原本将黑甲骑兵挡住难作寸进的红莲火海竟瞬时黯淡下来,割菱、蛇目旗、丸之花菱等一面面焰旗连同守护的火焰骑兵竟不堪那男子信手一刀,尽数灰飞烟灭。余下的火焰竟似畏惧一般,豁然分来,那男子前方立时分开出一条康庄大道,直通火海深处。
“哼!”熊熊火海深处传来一声愤怒的呵斥声。“疾如风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的孙子四如真言军旗体积突然暴涨十多倍,燎天的烈焰竟成明黄色泽,十四个金黄火焰大字散发出夺目的金光。
“咚、得、咚——咚、咚”,“咚、得、咚——咚、咚”……
火海深处,鼓声也隆隆响起,随着低沉而富有韵律的鼓点,原本逐渐黯淡的火光复又大炽,喷射的火蛇扭曲缠绕,汇集成一面金黄色的旗帜——“南无诹访南宫法性上下大明神”。
(是诹访太鼓,是诹访大明神的二十一旒神旗!)
原野中央,昏昏荡荡的他突然惊醒过来,是那自小就长萦耳边的诹访太鼓的鼓声将他唤醒的,那是祝福他父母成亲的鼓声,那是伴随他出生成长的鼓声,那是庇佑他一生无碍的鼓声,那是和他的血脉——诹访家神明血脉继承人——产生共鸣的鼓声!
黑骑如潮,红莲耀天。那万军辟易的科头男子虽如神明降世,赤红炎海中也有顶天立地的巍峨巨人。
那是谁?浮现于红莲烈火之中,雄立于孙子军旗与诹访神旗之间,赤红的火蛇幻成披散的熊蓑,锹形前立狰狞冲天,健硕的身躯雄伟如山,手中的军配高高举起,半步不让地迎向挥刀砍来的科头男子。
不动如山!
(父亲大人!)
原野中的人身形剧震,失声惊叫。
自从坠入这烟雾朦胧的世界,眼前出现的一切事物都显得是那么的不可思议。尤其这一场自己并未参与却耳熟能详的八幡原恶战,竟以如此似幻似真的形式出现,最开始虽把他看得目瞪口呆,可是诹访太鼓响起之后,他已恢复了平时的坚毅沉稳,以无惧无怖地心态静观眼前的一切。但此刻,眼见那早违尘世的父亲英容,原本自认坚强的他忽然感到一阵软弱,多日来萦绕于心中的悔恨苦闷竟无法自制,汹涌而出,只想象小时侯一样投入到父亲厚实的胸怀中放声大哭,让父亲那宽大的手掌抚慰自己的额头,安慰自己的心灵。
仿佛听到他的呼唤,火焰之中的雄伟巨人抬头望向他,忽然开口,浑厚的声音在天地间滚滚回荡:
“身为统帅,当在战场上知道进退之道!但身为男子汉,在人生中的某些是无法回避的,只能一步也不退,与其交战!”
仿佛印证他的话一般,策马冲前的科头男子长刀化为闪电,与他身后的明王法象合为一体,迅若雷霆般砍劈下来。
火焰巨人不躲不避,幻成熊蓑的赤红火蛇蓬然暴涨,火光冲天,挥动手中的军配正面迎上那雷霆一刀。
真水与业火的撞击,天神与凡人的交战!“轰”地一声,整个天地都震动了。刀扇撞击之处只见暴出冲天的黑光,溅出漫空的飞火,黑红二气将两人的身形都掩盖住了。
原先如潮水般的黑甲军队蓦然幻成齐天巨涛,以席卷天地之威势向原野中间倾泻而下,站在原野中的人见异变陡生,正欲驱马躲避,忽然耳边又传来父亲那浑厚深沉的呼喊:
“四郎,一步也不能退,要与它交战啊!”
(父亲!)
那人终于忍不住,眼眶湿润。
原以为自己是怨恨那个老是将自己笼罩于阴影中的男人的,怨恨他让自己处在这不上不下的尴尬地位,怨恨他建立的功业总是成为别人衡量自己的标准,怨恨他即使逝世也是自己终生难以逾越的障碍,怨恨他……
但,这如许的怨恨,却在此时被这一句抚慰化为乌有。只有再听到那浑厚的声音,他才发现自己的内心是如何的依恋;只有再看见那高大的身影,他才发现自己是如何渴望那温暖宽阔的胸膛。只要有那高大身影的坐镇,全家上下就有了主心骨,无论面对何等险恶的局面、如何艰巨的困难,也不会丧失最终胜利的信心。
就连自己,不也是一样吗?以往总是埋怨家臣置疑自己,其实最先怀疑自己的,正是他这个失去父亲的孩子。
“四郎,一步也不能退,要与它交战啊!”
往日种种在眼前流光闪过,父亲的嘱咐在耳边回荡。
(父亲,你是特意回来教导我的吗?我四郎……真的还能面对你吗?)
“四郎,一步也不能退,要与它交战啊!要与它交战啊!要与它交战啊!”
浑厚的话语在天地间久久回荡,伴随着“咚、得、咚——咚、咚”的太鼓声,黑潮汹涌的波涛声,红莲吞吐的剥剥声,一起传入他的耳中。
“哗啦~”一阵海潮巨响,汹涌的黑潮已冲刷到他的身前,前一个浪头稍遏,后一个十仞狂澜已兜头盖下——
“杀!”他长刀出鞘,一步不退,反手撩劈向滔天巨浪。
“杀——”
他狂嘶大吼着,仿佛要将所有的气力都从胸肺间迸发出来。那寒光耀目的一刀正砍向卷云巨浪——
“主公、主公!”
声声呼唤,身体也被人在轻轻摇晃着。
他蓦的睁开眼,一道刺目的阳光从侧面的窗户缝隙中投入,眼前的几个人影逐渐清晰起来,是自己的贴身小姓。
再环顾左右,狭小的居室赫然是自己昨夜入睡的长筱城本丸的城主间。居室入口的纸门处,跪坐着须发斑白、面容憔悴的迹部大炊助胜资,正略显紧张地望向自己。
红莲黑水,还有那个高大身影,都杳然无踪。
(原来,只是梦啊……)
他掀开薄被盘坐起来,接过小姓递来的外衣披在肩上,挥手让他们都退下。
“是大炊助啊,这么早来……”他看看房外的日头,顿了顿,改口问道:“有什么事吗?”
“启禀主公,是远江的军队送来捷报,我军已攻陷了筑手、田岭、岩小屋、凤莱寺等七处城砦,多岩、熊坂等五处三河国人也主动开城降伏。现在整个东三河地带已尽被我家控制,冈部丹波守大人、相木市兵卫等人来信询问下一步作战方略。”
说到这里,迹部大炊助踌躇了一下,又关心地问道:
“主公,刚才你在睡梦中好象显得不适。莫不是伤口又……”
几天前的清井田合战,武田军在织田德川联军的重重围困下损失惨重,连本阵都数度被敌兵攻入。武田胜赖也不得不亲自挥刀作战,混战中被长枪扎伤了左胳膊,这几日一直卧床休养。
“哦,伤口不碍事了,”武田胜赖笑着解释道,他还试着活动了下胳膊,左臂前后摆动几下,并没感觉到有什么不适,“刚才我只是梦魇了……”
说到后来,武田胜赖的声音竟逐渐变小,脸色也沉了下来。
但迹部大炊助却没有注意到,如释重负地笑了起来“是这样啊,那就好。主公的健康,才是我们武田家之福啊……”
“大炊助!”武田胜赖低沉着嗓音喊道。
“啊?”
“你还记得吗?当年在诹访的时候,我问父亲大人,他在八幡原时为什么明知处于不利形势依然要与上杉军正面交战。你还记得父亲大人的回答吗?”
突然的问题让迹部微微一愣,但他略略回忆,就想了起来。当年的八幡原之战震动整个武田家上下,作为当时四郎少主的老师,先代主公向少主介绍这场恶战时他也在场。
“老臣还记得。先代主公当时的回答是:身为男子汉,有些时候确实要寸步不让,与强敌交战。”
“喔,是这样啊……一步也不能退嘛……”
武田胜赖沉寂了下去,显然在思索什么。迹部虽然心中奇怪,却也不敢打扰,只在一旁静静等待着。
过了好半天,武田胜赖才抬起头来,面色有点古怪,既有如释重负的轻松,也有一些淡淡的不甘、愤懑之色,嘴里还无声地嘟哝着些什么。
“大炊助!”武田胜赖盘膝正容,吩咐起来。
“是。”迹部连忙伏地。
“传令下去,今天午时三刻,在城中举行庆祝胜利的仪式,并检视敌将的首级。下去准备吧。”
“是。”迹部叩首领命,起身就准备出去。但武田胜赖面色犹豫再三,还是在他出门前呼唤住他:
“慢……在那之前,先召集大将以上的家臣,半个时辰后,在评定间召开军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