淅沥的夏雨连绵不绝,时骤时弱,洗绿了山,打烂了花。
有道是“暴雨不终朝”,可天正三年五月末的这场夏雨却异样的绵长,东海道一带台风过境所带来的充沛降水已经足足下了六天,偶尔也会暂时收歇个把时辰,可漫天的乌云总不见散。
已经好几天没有出过太阳了。
笼罩在雨幕下生活的人,总感觉到周围的器物上老是湿漉漉的,隐约散发出一股霉变腐朽的气息。就连身体,也会感觉比往日沉重一些,周身的皮肤阵阵湿痒。
辛苦地拥挤在狭小简陋的行军窝棚之中的武田军,更是吃够了这连绵阴雨的苦头:
樵采的柴草永远是湿淋淋的,生火做饭常常烟气蒸腾,熏得人眼睛红肿;
窝棚虽然是建在不积水的高地,可窝棚内的地面依然潮湿,每夜睡觉前不得不用烧火的炭灰铺洒在地面上才能抵挡那刺骨的湿寒;
阴霾淫雨的天气,身上的衣服甲胄总是湿漉漉的,即使用火烘考干爽,不过片刻又会潮巴巴地贴在身上,大批士兵干脆脱得赤条条的,反倒舒爽些;
整日踩在泥水间的脚丫开始溃烂,大腿根部奇痒难耐,似乎连肠胃骨髓都被潮湿之气沤烂了。
身负重伤的士兵处境更为凄惨,虽然伤口处都已经过处理包扎,可在阴湿潮闷的天气下,原本被烧红的烙铁烙过的伤口又开始化脓,流出乌黑的血水。即使敷上从山间采集的草药进行救治,依然有数以百计的伤兵痛苦哀号地凄然死去。
地位崇高的武将所享受的待遇自然不是普通足轻可比拟,但留在长筱城北侧大通寺养伤的武士大将下曾根源六郎信秀,他那被铅弹击伤的右胸口也流出脓水,剧烈的高烧烧得他额头火炭似的烫手,可牙齿却像受了冰激似地咯咯打颤,嘴巴大张,胸脯急剧起伏,忽而又加以全身痉挛抽搐。
随军的医师监物右作想尽一切方法,斑驳的须发都熬成根根银丝,药物换了一种又一种,也没能让下曾根信秀的伤情好转。到了第三天夜里,昏迷中的下曾根信秀突然醒了,嘴里不断地呼叫,可是谁也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
(也许是要水。)
疲惫不堪的监物右作让侍从用水杯去喂下曾根信秀,可他的牙关却咬得铁紧,口鼻之中也渗出丝丝乌血。侍从在曾根耳畔反复呼叫他的名字,曾根却圆瞪着双眼,茫然地望着屋顶,忽尔眼里流露出恐惧的神情,仿佛看到什么魔怪向他袭击,他喉咙中荷荷有声,全身簌簌颤动,躯体陡然躬起来,随又瘫软下去,像一条鲇鱼在屠夫的案板上蹦跳打挺……
监物右作想按住他的躯体,却最终不敢伸出手去。
(可怕!真是太可怕了!难道是他看见了鬼魅?) 周围的人心中都如是想着。
“能想办法让他暂时清醒吗?”闻讯赶来的横田纲松看着生不如死的挚友,忍住内心的痛楚问着医师,“我帮他切腹吧,至少还能保持武者的尊严……”
“我尽力试一试……” 监物右作沙哑着嗓音,边回答边用银针攒刺下曾根信秀的几处穴位。但结果却是失败的。
“实在抱歉,我实在是无能为力……”见惯了手中病人生死的监物右作也忍不住眼角的泪花,口角嗫动,下定决心,银针向下曾根胸口要穴扎下,“可怜的信秀,……你就快些走吧,别受罪啦!”
下曾根信秀果然开始了强烈的痉挛,全身猛烈地颤震,像风中枯叶抖个不停,嘴角上泛起血沫,他的眼睛忽然瞪得奇大,最后奋然一挺坐了起来,伸出双手像迎接什么,高叫了一声“笤屋!”就侧着身子猝然倒下,气绝身亡了。
“笤屋”是甲斐八代郡的一个小村庄,也是下曾根信秀出生之地。这位年青骁勇的武者,就在这凄冷的雨夜溘然逝世于离家百里之外的三河国荒庙之中,享年三十六岁。而他的弟弟,源七弥左卫门尉信辰已在四天前的白昼,于青井田合战中战死。
连绵阴雨给武田军带来了很大的困难,原先还打算勉力追击织田军、顺势进攻德川领地的想法彻底成为泡影,甚至连撤军行动也要等待天晴之后。武田军被这连绵的夏雨暂时困在了长筱战场附近。
大雨阻隔了武田军的正常行动,但是也让连续多日忙碌于战事的武田家上下难得地闲暇下来,有时间空沉淀情绪,回味这几日令人眼花缭乱的巨变,好好思索一些战场之上无暇顾及的问题。
长筱城内二之丸的一间五尺见方的小房舍内,小山田昌行躺卧榻上,辗转反侧,却总是无法入眠,最后干脆坐起身来,籍着如豆的油灯,直愣愣地盯着暗红色的木墙。
这间房舍是原先长筱奥平一族名武士片冈惣右卫门的居所,武田军攻入二之丸时,片冈就在这间房舍里,连同妻女一家五口人一起战死的。
武田军的长枪洞穿了护卫在门口的片冈身躯。他的妻子为了不受ling辱,用丈夫的肋差自杀了。
而刚满十岁的长子太郎,吃力地举着和自己身高等长的太刀,拼命挥动着,想要护卫躲在墙脚的两个妹妹。
武田的士兵们哈哈大笑,就好象看见了向猫张牙舞爪的小老鼠。两个士兵齐声呐喊,两柄长枪轻易地刺破太郎身上世代相传的挂甲,将尚显单薄的身体牢牢钉在背后的木墙上。如泉的鲜血喷溅在墙上,少年痛苦地抖动着双手,想要握住自己胸腹处的那两杆暗红的凶器,却被狞笑的敌人一个箭步上前挥刀砍下,尚带稚气的头颅圆睁着双眼和父母相会在包裹之中。
躲在兄长背后的两个五六岁女童早就吓得失去了反应的能力,眼前那一幕幕血雨腥风早就超出了她们理解承受的极限,兄长的无头身体就倒在妹妹的怀中,那颈口仍泊泊而出的鲜血浸透了女童粉色的胸襟,连被武田士兵厉声喝骂踢打都没有反应,空洞的眼神直勾勾地望着父母哥哥那三具无头的尸体,直到武田的士兵将她俩绑起来扛走,也没有丝毫反应。
那暗红的木墙就是当日片冈一家的鲜血所溅染的。虽然清理房舍的侍从们反复用水清刷墙壁,依然不能将沾染的血垢彻底清除。
小山田昌行入住这间房舍时,负责清理的侍从向他反复致歉,提出用纸暂时将墙糊起来,被小山田昌行拒绝了。
“现在这样已经很好了。我们是军人,怎么会忌讳战争中的血迹。”小山田昌行如是说。
而且,比较起其他干净的房舍中弥漫的木头腐朽的气味,那面木墙上散发的淡淡血腥气息更能令小山田昌行习惯。至少,每当看着这面血墙,小山田昌行总有种回到战场上的感觉,能令他回忆起几天前那惊心动魄地一幕幕血战。
小山田昌行本人也是久历战阵的勇将,跟随信玄公南征北战,至今出阵已不下五六十次之多,尤其是惨烈无比的第四次川中岛合战,武田上杉两方伤亡都超过七成,合计八千余人战死,八幡原上尸体堆积如山。
那一战之后,武田军发动当地的农民清理战场,收集的尸体上百具地堆积在一起,足足堆起近百座尸丘,小山田本昌行以为这一生再不会见识到更惨烈的战斗了。而川中岛也就成了恶战的代名词。
但,凡是从七天前那场长筱合战中幸存下来的武田将士,从此就可以向别人夸耀:
“你见过三万具尸体堆积在一起的景象吗?”
从来没有见过,甚至做梦也没有想到过。天下最庞大的织田德川联军与天下无敌的武田军团在三河长筱一带发生的合战,其结局竟是两败俱伤,合计超过三万将兵战死!
长筱合战,小山田昌行受命留守后方大本营,在白天击败前来偷袭的织田军支队后,一直到深夜方才又收到前军传来获胜的喜讯,并且受命带领辎重队去迎接得胜的大军。时值黑夜,又下起蒙蒙细雨,崎岖的山道分外难行,小山田队直到次日凌晨、也就是五月二十二日寅时方才赶到清井田主战场的,那时主要战事都已经结束,武田的将士们都已收束集结起来,只有来自伊势、三河等地的一向宗徒们还锲而不舍地追杀着织田、德川的溃兵。
在经过清井田山道时,小山田昌行就已经为山道间狼籍枕地的尸山血海所震惊。一脚踏下溅起泥泞尽是殷红点点,山道中、沟壑间、树石上到处横挂断臂残肢。不少运送辎重的民夫和士兵都忍不住吐了起来,小山田昌行倒是保持着大将的沉稳风范,看看衣地上尸骸的甲旗帜,有武田军、也有织田旗号,混杂堆积在一起将山道堵塞得难以前进,冷着脸下令将沿途的尸体搬到辎重车上,以免被车轮马蹄所践踏。
仅仅两三里长的山道,小山田队就收拾了一千多具较完整的尸体。这时,小山田昌行心中原本获胜的喜悦已荡然无存,他看着身边车上自己亲手抬放上去的两具尸体:一个插着“林”字靠旗的武田兵右手臂被砍断,但是左手依然死死地掐住织田士兵,用嘴紧紧地咬破他的喉咙不放!
这是天下无敌的武田精兵!但就是如此顽强的军队,却在一路过来的山道中,却留下了四百多具尸体!这条山道,可是前军主力的后路啊!
小山田昌行心中已有了某种觉悟,前方主战场发生的战斗应该是更加惨烈吧!但真正来到清井田,籍着朦胧的晨光看到漫山遍野都是人马的尸骸,小山田昌行也不禁张大了嘴,却说不出任何话来。
他已经彻底愣住了,脑中一片空白,只震惊于武田军的惨状:昨日清晨出征的一万三千大军,此刻还活着的只有寥寥四千余残兵,而自总大将武田胜赖公以下几乎无人不负伤;而一张张为自己所熟悉的面庞,很多都已永远消逝,连马场美浓守信春、山队大将土屋右左卫门昌次这些家中栋梁都战死沙场。
没有一个人露出胜利的笑容。如此凄凉的胜利,连执拗着要进行这次合战的总大将武田胜赖难以直视。
沮丧、悲伤、精疲力竭,这就是获胜的军队吗?这就是打败了织田军的甲军吗?获胜的军队都这么狼狈,那打了败仗、凄然逃跑的织田军、德川军又是如何凄惨?
西边又传来一声惨叫,又立刻噶然而止。随之想起的是一阵欢呼之声。
那是自伊势、三河等地的一向宗徒们正在割取重伤不起的织田、德川败兵的首级。
小山田昌行哑然了。
之后几日,不论白天处理多么劳累,但晚上却迟迟难以入睡。因为一闭上眼,那殷红的天地就浮现在脑海之中。
回想到此,他站起身来,推开向西的窗户,一阵疾风卷着细雨洒进屋来。
纵然下着细雨,但西边吹来的风之中依然带着浓重的血腥气息。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密多时照见五色蕴空……”
次日,小山田昌行在长筱城北的大通寺出家入道,法号小山田昌行入道蕴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