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红的视野、无边的杀场,无数人吼马嘶,不绝于耳的濒死呼喝,所有人只能凭借手中的刀枪斩戮眼前的一切生灵!
“鸢之助!”看着年轻的近卫被狰狞的战马肆意践踏,饭富信昌睚眦俱裂,不顾一切的想冲上前,但重伤的身体仿佛被禁锢住一般,连根小指也动弹不得,转眼间,又是三四骑敌骑正面冲踏而来,赤发披散的老将挣着颤巍巍的身躯意图阻拦,但缺口斑斑的战刀被轻易击飞,两杆随着战马冲刺的长枪洞穿老人的胸膛,将其身体挑在半空之中……
“岩手大人……”信昌的嗓子已喊不出声音,适才虎目中蕴藉的水波也早已干涸,身边的战士一个个倒在敌人的铁骑蹄下,身侧只剩下最后十多名使番近侍,中原兼久向信昌半跪施礼,年轻的面庞有着凄美决然的笑容。这些英俊的少年在乱军战阵中有着奇异的从容,他们是最后的屏障了,纵然是死,近卫使番也要以身体护卫主将,这是武家男人的觉悟!
“不!”从没有一刻,信昌是如此痛恨自己的无力。自幼是家中的少年英杰,成年后周游天下,自认有回天之大智大能,但此刻,却是要让一群半大的孩子来舍命保护自己!如果自己有力量,有一只万人的精兵,那怕是一千武田铁骑,眼前的羽柴骑兵胆敢如此肆虐嘛!
“羽、柴、秀、吉!原、昌、胤!”
低下头,不忍去看尚带稚气的近侍使番们被敌人杀戮的模样,抛却了佛家的宽恕平和,饭富信昌的全部神情都投入到无边的愤恨中,一字一顿地念着一生中两个最大的仇敌的姓名!乘火打劫的羽柴,见死不救的原,“满天神佛在上,我饭富信昌指天发誓,纵化做厉鬼,我也不会放过此二人!”
从来无欲无求的信昌,猛地抬起头,发髻散乱,赤目如血,左手戟指,咬牙切齿地的朝天咆哮!仿佛苍天也被信昌信昌的怨气惊动,朗朗晴空的苍穹,竟响起连绵的闷雷声!
“想打雷劈我吗!呵呵呵,贼老天,你来啊!”神智已混沌不清的信昌胡乱地朝天叫骂起来,连身边近侍的呼唤都没有听见。
但身为武将,信昌的灵觉还依然保存,感觉到周围的异动,却是两只骑兵队从左右两端同时向自己冲锋过来!
“终于来了吗!”信昌低吼一声,拄着刀鞘想要站起身来,但久战失血的身体再也支撑不住,弯曲的膝盖摇晃两下,终于还是软倒下来。信昌重重摔倒在地,昏沉的大脑在失去意识之前,最后映入双眼的影象是冲向自己的插着“二月”文字指物的骑马武将……
……
“……大人……大人……”
……自己已经到了西天净土吗?竟然在黑暗的世界中听到了战死的兼久的声音……
“快看,大人的眼睛睁动了!”
“太好了,神佛庇佑,大人平安无事……”
仿若天外传入脑中的声音嘈杂起来,饭富信昌迷离的神智逐渐被唤回复,无意识地噬咬了一下唇齿,尖锐的痛楚刺激了昏沉的意识,喉中逸出细不可闻的轻微呻吟,信昌的双眼终于睁开了。
昏暗脏臭的茅棚,浑浊湿闷的气息,隐约可闻的喊杀声从屋外传入,阵阵啜泣哽咽之声在身侧回响。
“……我的首级还没被讨取吗?真还是命硬啊……”
右肩左腿伤处阵阵抽搐的疼痛,这些提醒着饭富信昌眼前的一切并非幻境。饭富信昌挣扎着从铺满厚厚稻草的地上坐起,望着眼前一张张熟悉而含泪的面庞,中原兼久、兴津十郎兵卫、松冈右京、松山市内……看着自己亲手挑选出的近侍使番虽然个个包扎得如同肉粽一般,但竟大多健在,信昌竟忍不住抛开一切,开起玩笑起来。
“大人……”头扎绷带的奥津三四郎虎目含泪,他随伤兵队先行回到武田本阵,简单包扎伤处后,一直守在营地前沿。远眺信昌殿后军被羽柴骑兵无情屠戮,睚眦俱裂的奥津拼命向战场冲去,却被守备的士卒摁倒制服,若非最后信昌等人被侥幸救回,奥津早已剖腹追随主将于地下。
“……喔,三四郎,男人可是流血不哭的呦!”险死还生的饭富信昌显然心情大畅,看见麾下的将士虽然死伤惨重,可还是有这么多熟悉的面庞幸运地存活下来,信昌也真情流露得眼眶微红。但看着众人一个个哽咽难语,信昌心中也难掩凄凉,却不得不转移话题,打趣了奥津一番。顿时屋内众人都哈哈大笑起来,原本信昌醒转之前那种兵败凄凉的气氛一扫而空。
“……主公!……”奥津三四郎也不禁面颊发热,如果不是农舍内光线昏暗,众人一定可以看见其黑脸红晕的稀奇模样。
“呵呵,说笑而已,三四郎大人可是个真正的军人啊……”信昌微笑地为奥津转圜,但猛一停顿,沉寂一下,轻声问道:“三四郎大人,你刚才称呼我……”
“主公!”奥津原本挺直的胸膛更振了起来,低首沉声断然说道:“在下奥津三四郎,求殿下您收留在下!”
“什么?!”信昌心弦一颤,不由得身体向前一倾,“你说什么?”
奥津咬了咬牙,平稳了一下激动的心情,艰难地说:“在下已是待罪之身,原本不敢玷污殿下,但……在下只希望,此战后,在下如果侥幸不死,能够、能够为主公拾履坠鞍!”说罢,一头深深埋下。
屋内一片沉寂,只有众人粗重的呼吸之声和屋外阵阵喊杀之声,奥津的急促呼吸更是清晰可闻。众人都在等待信昌的表态!
众人在焦急等待着信昌。信昌自己表面上不变神色,可内心却激烈翻腾着。原本有着出世之心的他,在经历了生死之变后,心态有了微妙的变化。虽然自己捡回一命,但战阵之中向漫天神佛许下的血誓,却丝毫没有动摇之意。若要实现誓言,但靠自己的匹夫之力是无为的!
“……明白了。”信昌终于表明了态度。他左手扶住奥津的肩头,出言诚恳,“我只是一介僧侣出身,随时可能浪迹天涯,奥津大人不嫌弃嘛?”
“主、主公!”奥津三四郎欣喜若狂,抬起头来兴奋不已,“我只是农民出身,并非武田世代武士,此次战后无论罪罚,在下也不亏欠!只要主公不弃,将来无论主公到天涯海角,三四郎誓死追随!”
信昌面泛微笑,左手用力地拍了拍奥津的肩头:“好,奥津,从现在起,你就是我收的第一个家臣,你……”
信昌正准备说些什么,但周围一连串的呼喊将两人吓了一跳。
“主公!”“主公!”“主公!”……
原本跪坐在屋中的十一名使番近侍全部跪伏在地。
“十郎兵卫、兼久!你们在干什么!”
“咳,主公,奥津大人加入了饭富家臣团,可、咳、大人的首席家臣,应该还是我兴津十郎兵卫安元吧!”早就被山县昌景交托给信昌充当家臣的兴津十郎兵卫不顾右胸的伤势,一边咳嗽,一边嬉笑地为自己首席家臣的地位正名。
“对,奥津大人可是刚刚才加入的,我们赤虎使番可是在战前就被主公收下的!”连一向少年老成的中原兼久也跟着胡闹起来。
“就是,就是!”其他的使番近侍,也哄笑起来。
“胡闹些什么!”饭富信昌低声一喝,顿时众人都鸦雀无声。看着这些年轻的武士个个紧张伏倒,静默不语,却又渴望地望着自己,信昌也不禁心头一暖。
这些年青的武士,可都是武田家第一武功派大老山县一门的精英啊!
“十郎兵卫!兼久!”
“在!”“是!”被点名的两人急忙弓身应命。
“你们为什么要成为我的家臣?”
两人对视一眼,还是中原兼久横下心来,实话实说:“在下起先追随主公,是因为昌景大人之命!但妙名山之战,我中原源六兼久,感到主公,以少敌多,为大智大勇;无论伤卒残兵,无论局势如何危机,主公从不曾舍弃我等一兵一卒,这才是真正的武士仁爱之心怀,才是真正值得我等臣下舍命追随的真正武士!”
“……咳。我十郎兵卫安元,百感难语,惟愿追随主公,生死无怨!”
“我九郎佑直,效死主公!”
“我半户彦左,参拜主公!”
“我……”
……
一个个年轻的武士,心甘情愿地将自身荣辱托付于饭富信昌身上。妙名山之战,一直带伤在最后掩护大队的饭富信昌其智勇仁爱的行为,深深打动了这些淳朴重义的山野武士。
“好、好!”信昌也喉头哽咽。这些青年英杰,从此就是自己的血肉肱股!今后的岁月,无论风急雨骤,无论荣辱沉浮,眼前十二名忠勇之士,将随自己共赴前途!
“多亏望月大人,咳、咳咳……是他带兵驱散羽柴军,将我等救回。”
望月远江守信雅,武田古典厩信繁公次子,今典厩信丰公胞弟,年方二十五岁,继承了信浓名门望月一族家名和北佐久郡三千七百石的望月领地,此次带领内三十五从骑、七十三步卒随从兄长出征,乃是武田胜赖最为倚重的一门肱股,也正是饭富信昌昏迷前所最后看见的背插“二月”文字指物的骑马武将。
剥离了甲胄,右胸被绷带包裹得层层密密的兴津十郎兵卫,一边剧烈的咳嗽,一边将信昌昏迷后的情形简单介绍,一些他也不清楚的地方,由待在本阵的奥津三四郎补充几句,片刻时间,饭富信昌总算了解了自己等人被奇迹救出的原委经过。
这一切其实还是由信昌自己提出的计策引起的,和织田军中竹中重治提出的的推测相近似,武田军的对敌之策是典型的“锤砧战术”:一万三千军势的甲军一分为二,一万主力在清井田山口布阵,并由饭富信昌、一条信龙和小山田信茂以弱势兵力部署在前哨,以吸引织田军渡河攻击,武田本阵则是承受织田大军进攻的铁砧;而在饭富昌次联络雇佣的不满织田家强势统治的甲贺忍众的掩护下,山县昌景率领突击力最强的三千武田马队绕道织田本阵后侧潜伏下来,待机而动。如果织田军主力过河作战,山县队的千钧重锤会雷霆般从隐蔽之处击出,对信长本阵予致命一击;若信长大军若磐石般无隙可乘,山县队则会乘夜奔袭三河德川根本所在,断绝织田大军的后路。
信昌提出的“锤砧战术”,其成败关键就在山县队的铁锤挥动给予织田致命一击之前,充当铁砧的武田本阵能否承受住织田三万大军的猛攻。作为计策的一部分,仅一万军势的甲军本阵还要分出五千兵力在前哨三山,以吸引织田过河进攻。
“计策是由在下提出的,自然该是由在下站在前线!”
提出整个行动计划的饭富信昌主动承担下了压力最重的中路妙名山的守备任务。果然,在织田军四番军势的强攻下,信昌所部虽斩首近两千级,并给予敌军同等数目的杀伤,可信昌麾下的一千七百步卒、两百铁炮众,还有从本阵支援五百马队,也死伤超过七成,更在撤退的最后时刻,遭遇羽柴军优势骑兵的突击。若不是本阵前哨守备副将望月信雅以一门众的身份,不顾阵马奉行原昌胤的反对,强行率领本部及时救援,饭富信昌的首级早被蜂须贺正胜砍下了。
无心与甲军本阵发生冲突的羽柴军迅速撤出战斗,而此刻还一息尚存的甲军将士只有寥寥四十三人。望月信雅将轻重伤不等的一行人安置在本阵后方堆放辎重的农家宅院中医疗休养,而还有行动能力的十多名近侍将佐则简单的包扎一下,一直守侯在昏迷的主将身边。
“……如此说来,我等是远江守大人的恩德,才得以逃生的……”听完部下的叙述,信昌静默良久,才无喜无悲地陈述结论。
众人察觉到信昌话语的异样,都静寂了下来,此次战败,归根究底还是本阵的守备队没有及时接应,远江守作为守备副将自然也有其咎。但低窄的茅棚、昏暗的光线,看不清藏在黑暗中主将的表情,不知信昌喜怒如何。中原兼久迟疑一下,终究还是硬着头皮应了声:“……是!”。
“恩,我等最为军人,当有一颗磊落的心胸,恩仇定当分明!望月远江守大人的恩德,我会铭记于心。”感觉到屋内气氛的异样,信昌知道众人误解了自己话语的涵义,唇角微翘,却也不加更多的辩解。暂时搁下这件心事,耳中听着屋外的厮杀呐喊之声越来越响,信昌眉头微皱:“眼下是什么时辰?”
屋内众人面面相觑,战败至今,他们一直心神恍惚,根本没有注意时间的流逝,还是跪坐在靠门口的使番岛六郎正清机灵,飞快地爬起,冲出门外,看了看西斜的日头转即折回门廊口,跪在泥地中报告:
“主公,现在已是申牌时分!”
申牌吗?自己昏迷了足足个多时辰,织田的大军一定在疯狂进攻武田本阵吧,难怪屋外杀声如此鼎盛!
摸摸左腿包扎的伤口,耸了耸右肩的伤患,感觉并无大碍,信昌扶着农舍的土板墙壁艰难站起,中原兼久和兴津十郎兵卫急忙上前搀扶。
“我们出去看看战局。”信昌示意下来。众家臣膝行分开道路,跟在弯腰谨慎前导的岛正清之后,信昌佝偻着腰身踱出狭矮的农舍,站在广阔的田地中,望着屋舍边纵横阡陌的水田,四野连绵的绿色山峦,终于得以挺直身躯贪婪地舒吸一口带着泥土芬芳的清新空气。
这是只有生者才能呼吸的人间气息啊!饭富信昌从来没有如此体会到,能够舒畅地呼吸,是多么奢侈而迷人的一件事。
西侧血红的天际边,一阵激昂高亢的鼓声从两军交战之处传来,虽然隔太远听不清楚,但其熟悉的旋律节奏却是所有甲信军士所熟知的。
“是诹访太鼓!”
信昌的心蓦的一沉。
自神话时代即流传在诹访神社的诹访太鼓,是跟随诹访神社的继承人四郎胜赖殿下出征的。诹访太鼓的敲动,表示作为胜赖殿下最亲信的、仅次于亲卫队“山”队的信浓众也投入了战斗。
自己昏睡不过一个时辰,也就是说,织田军对武田本阵的攻击最多也仅刚刚持续一个时辰,怎么局势会恶化到如此地步?
惊疑不定的信昌一边让岛正清飞跑到前方打探战况,一边坐在近侍找来的担架上向前线进发。
信昌等人所待的地方是武田辎重囤积和伤兵休养的小山谷,穿过被密林遮蔽的谷口,来到山道上,距离前线不过半里距离。坐在板舆上的信昌已然看见,理应在山道间旷地上的本阵已经移到了山口左侧的松坡上,而山道右侧樽峰的赤旗已被织田黄色的木瓜旗所替代,无数织田的士兵从樽峰上冲下,和谷外的织田军汇合成半月之势,在松坡脚下向武田军发动猛烈的攻势!
“究竟怎么回事!”
做梦也没料想到,短短时间,武田竟会居于如此劣势,信昌的声音,分外的沙哑干涩。
大汗淋淋的岛正清虽然跑得气喘吁吁,却依旧面色苍白,他带回的讯息更如晴天霹雳般将众人震得心胆俱裂!
“马场信春大人战死!穴山信君叛变!现在本阵前线,由迹部大老指挥信浓众、土屋昌次大人指挥山队,在拼命作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