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盼受了冻，生了寒，且得些日子修养。在她修养间，手上的活计尽数被我接下，要我来做。对此我也无甚怨言可讲，自我来这世上，她对我也是百般照顾。在她病时，我且帮她，理是应当。
这日酉时左右，厨房中的婆子们做好了饭，我帮着手把炒菜白饭装在食盒里。厮儿们进来取了食盒，我捧着食具跟在他们后面一同向前院堂中走去。
走到前院堂中，向郎君与娘子等人问了安，布了菜。我才退到一旁站住，便听娘子开口问道：“美盼身子可曾好些了？”
听娘子问话，我不敢怠慢，忙走上前回话道：“回娘子，今日申时婢子自房中去厨房时，美盼已无甚大碍了。再修养几日，即可出房伺候娘子。”
见我回话，娘子点头，而后朝座中贺小娘子笑道：“听巧倩这样讲，我方才放心。自美盼进府来，这厨房当中活计皆是由她打理。三年来，府中众人口中的吃食多数皆由她做。她这样病了，李三娘那婆子做的吃食，我且不习惯。”
贺小娘子听话，笑着陪话道：“阿婆说的有理，奴自前年间嫁与二郎为妻，两年多来也是吃这美盼做的吃食过日。亏得美盼倒也手巧的紧，将这平凡吃食做的甚是美味。”
听贺小娘子这般夸奖美盼，娘子将眼弯了弯，夹起一块儿熟肉放至贺小娘子碗中，朝她道：“新妇多吃些，李三娘的手艺虽是比不得美盼，到底也没差了许多。现下你肚中怀着二郎骨血，多些吃也是好的。”
贺小娘子见娘子与她夹菜，忙谢道：“奴谢过阿婆，阿公与阿婆也快些吃罢，若是冷了吃食，肚子又要好受。”
贺小娘子说罢，自碗前碟中与赵二郎夹了些菜，轻声道：“二郎且吃，今日随阿公做事，多有一番辛苦。”
赵二郎见状，朝贺小娘子谢道：“二郎谢过良人”。见儿子儿媳这般恩爱，座中娘子弯眼笑笑。忽是想了事，放下手中筷子朝身后赵强吩咐道：“今日已是腊月中了，不有多日便要过年了。现下新妇与耿姨娘皆有了身子，今年除夕的祭祖物事须得备得丰盛些。求先祖保新妇与耿姨娘明年都能平安诞下孩儿。”
赵强闻言，忙回话道：“娘子且放心，稍晚些奴子便列张单子，明日交与府中厮儿手上，要厮儿出府采买物事，定不会误了祭祖的事儿。”
娘子闻言，点头赞道：“你既应了下来，我也无甚可担忧之处。你办事，我向来放心。”得了娘子夸奖，赵强虽是得意，却也不敢托大，只小心回话道：“娘子此言太过，奴子且承不起。”
听赵强如此谦虚，娘子笑骂他道：“你这人精，哪个要你在我面前做样。你在我府中十几年，心中几把手段，掌中几分能力我自是心中有数。下次若是再这般惺惺作态，看我不用家法将你一顿好罚。”
娘子这话虽是骂的赵强，却叫堂中气氛顿时活泼起来。赵强平日里总是一张阎王似的冷脸，府中使女厮儿见了他都只愿绕着走。今日听娘子这般骂他，堂中人都悄悄笑了起来。有几个厮儿想笑却又不敢出声，直将一张脸涨得辛苦。
方才娘子说马上就要过年，我顿时想起爸妈来。正在伤心时，扭头看到阿喜憋红的面皮，扭曲的眉眼，心中一喜，也扭过头去，偷偷笑了出来。
收拾了碗筷，我在厨房盛了碗清粥，又舀了些小菜放在食盒里，准备提进房里给美盼吃了。我提着食盒进了屋子，美盼正坐在屋中桌子边上倒水来喝。
我见她下了床，恐她受凉病又重了，忙跑到桌边炭盆处看了。只见盆中炭火烧得红亮，这才放下心来。
见我提着食盒进来，美盼放下手中茶杯，自我手中接过食盒，笑道：“好大姐，可才来，妹妹这通好饿。”
我见她抱怨，打开食盒盖子，将清粥小菜放在桌上，伸手锤锤腰间朝她道：“可是个缺肝少肺的，自你病了，你手中活计还不都是要我来做。我每日于府中忙到手软脚疲不说，回到房来还要听你抱怨。若是有那本事，自己去厨房取些吃食来用。何苦还要巴巴地等着我来，白苦了你那五脏庙。”
见我说话，许是知我不是真怒，美盼只边喝粥道：“大姐且放心，我已好得差不多了。若是我再不好了，只怕娘子的五脏庙也要受苦了。”
美盼说完，将手中空碗递与我。我见状，站起身来替她再盛碗粥，口中道：“你到底是个人精，怨不得府中人都夸你比我会讨娘子欢心。今日娘子才在堂中提起过你，你就知她想你了。真似娘子肚里的虫一般伶俐。你这样玲珑的心肝，若是生做男子，倒也不曾亏了。”
我夸她这话一出，她却愣了愣神儿，而后面色变得微红。自我手中接过粥碗，映着清粥倒影，呆呆喃喃道：“我在别人府中当了使女，若不机灵些，上哪儿讨得了好。若说玲珑的心肝儿，伟岸的男儿，世间又何曾少了。他也是这般……”
见她发愣，我知她心中思念起了她那夜口中的“何郎”，心中想笑，却又故作正经道：“玲珑的心肝儿，伟岸的男儿，又是何方阿郎？”
见我问话，她方才回过神儿来，面色红的更甚方才。她坐下身子放下粥碗，只朝我嗔道：“哪个要你来管。”
我见她此刻羞煞，也不再戏弄于她。走到床边坐下，打着哈欠说：“不愿说便罢，我今日累了，且要睡下。你既已好些了，自己将碗碟食盒送到厨房里去。”
听我说话，美盼只呆呆回了声“哦”，便又发起傻来。碗中白粥也不喝了，碟中小菜不再顾了，只托腮对着油灯不知想些什么。
油灯昏暗下，倒映的她乌发油油发亮。我躺在床上侧脸看她，灯光朦胧之下眉眼更显风情，素手托腮之时肌肤更甚凝脂。我心中叹了口气，转过身子闭上眼。
美盼病好之后，赵府里也忙了起来。临近年底新春，管家给每个人都派了不少的活计。府中之人俱是忙的十分辛苦，总要到吃饭的时辰才得以歇歇。
忙碌的日子总要过得快些，在我不觉察之下，已是腊月廿三了。
腊月廿三，就是小年。民间古有祭灶，扫尘，吃灶糖的传统。我现在虽处一千年前的五代末期，过年的传统倒也未曾变了多少。
廿三这天，倒是个晴好的日子。天空湛蓝蓝的，偶有北方刮过，被暖光烘的暖了，刮在身上，也不似前几日那般刺骨。
我与美盼在厨房中准备着晚上祭灶的活计，美盼将灶王龛摆在北面，又摆上香炉，供上吃食。方才直起身来，朝我叹道：“今晚祭了灶，才觉是要过年了。”
春节素来便是中国人最为看重的节日，我小时每到过年时，心中也总是高兴，只盼着能和院子里的女孩儿一道穿着新衣服臭美。又盼着除夕那天和爸爸一起在家门口贴春联，挂灯笼。除去这些不提，更是念叨着家里亲戚给的压岁钱。
想到这里，我心中也有些高兴，露出笑来。美盼见我高兴，凑到我耳边向我神秘道：“趁着你高兴，我央你一事，你且得要答应我才好。”
我见她这般神秘，心中起了兴致，问道：“何事这样神秘，你先说出要我听听。”
美盼见我问了，将我拉到厨房外头，对我笑道：“方才管家来寻我，娘子许了我三天的假，要我初一那天回家陪我阿耶阿娘过节。你本是孤孩儿，年节时分自是无亲人相伴。今年同我一齐回家可好，我可将你当亲姐一般待着，你可不能不应。”
美盼说完这话，尾音隐隐上扬，想来自是十分期待，我心中却犯了难。我在这世间处的人越多，露的破绽也就越大。故长久以来，敢交心者也就美盼一人而已。若是此番我贸然与她回家，言语动作之间漏了破绽，要她知道我并非赵府使女“巧倩”，又该如何是好？
见我不答，她知我心中不愿，吊起眼角，右手叉腰，朝我冷冷哼道：“原是我看错了你，我本以为你病了一场，好歹改了些性子，没想还是同原来一般。我想你同我家人一起热闹过个年，你却不识好歹。你去我家，我还能伙同我阿娘将你卖了不成？你既不应我的情，我又何苦觍着脸求你。美盼这便走了，巧倩大姐生得性高，美盼不敢高攀。”
听她骂我，我虽想要辩解，却又不能。又不想失了她这朋友，只拉住她道：“我应了便是，腊月光景，何苦发这样大的火，伤了和气。”
见我应了，美盼这才冷冷斜看我一眼，朝我哼道：“这般不情愿语气，倒像是我强着你一般。”
我闻言，只得苦笑道：“美盼大姐莫要生气，晚些时候我去找管家，要他也向娘子求情，许了我三天的假，同你一起回家看看。”
美盼神色这才缓了缓，朝我再道：“你愿去说便去，不愿便罢。哪个愿在这儿陪你耽误工夫。我还有活计要干，先行去找阿乐那厮儿了。”美盼说罢，碎着步子走了。我看她身影，叹了口气，去寻管家去了。
廿三过了再有六日，便是除夕了。这日一早，我与美盼同着府中婆子使女在厨房忙活，备着晚上赵府祭祖用的糕点吃食。管家赵强带着厮儿在赵府门前贴着新对子，挂着红灯笼。
一日匆匆，很快便过。晚上戌时，赵府郎君带着二子赵匡胤与三子赵匡义在祠堂当中祭了祖。按照风俗，祭祖这般大事女子不得参与。娘子带着贺小娘子耿姨娘一齐在前院堂中吩咐着使女婆子们备着家宴。
贺小娘子与耿姨娘俱有身孕，于赵府来说终是喜事。若非除夕家宴这般大事，我未曾见过耿姨娘与郎君一家同桌用饭。
祭完了祖，郎君带着赵二郎与赵三郎从祠堂出来。他三人在堂中坐着，我与美盼同使女采菲一齐端上温汤与他三人净了手，方才开宴。
许是体恤下人，娘子吩咐我们都退了下去，不必要人伺候，只她一家人在堂中用饭即可。
退下后，名唤阿平的厮儿前来请，说是娘子吩咐在后院另备了一席，要府中下人前去聚聚。
我与美盼来到后院，府中他人也已到了，只待我俩坐下。坐下之后，名唤琼华的使女自桌上拿起一只竹筷，朝众人道：“二位姐姐可算来了，光是喝酒，甚是无趣。今日趁着人多，大家行个酒令来作乐也好。”
众人闻言，齐声起哄道：“有理，有理！甚好，甚好！”众人兴致颇高之下，美盼心中高兴起来，只大声笑道：“行便是行了，谁要是输了抵赖不肯罚酒，便是那缩头的龟，算不得好汉。”
美盼言罢，座中之人俱是哈哈大笑起来。采苓笑的狠了，边喊着肚疼边笑问道：“好姐姐，妹妹本不是男儿，既是罚了酒，又如何能成好汉？”
见琼英问话，美盼只站起身，伸出右手食指，朝采苓眉间点去，口中笑骂道：“若是输了不认，那你也是那万年不肯伸头的母龟。”
此话一出，众人笑得更欢。厮儿阿安笑得欢了，用面前的竹筷敲着瓷质的酒杯，叮叮咚咚声响间，只听他大声笑道：“好大姐，真真是长了一张利嘴。照我看来，酒肆里的说书先生也比不得你。”
阿安说完，美盼也不恼，只同他一起笑着。我身旁的刘大娘与李三娘这俩婆子听了美盼的话，只悄声说着：“美盼小娘子生得这般伶俐又泼辣，且得早嫁了出去，免得将她阿娘愁坏。”
待美盼坐下，大家便行起酒令来。众人嬉笑怒骂间，我方才觉得心中落寞的感觉少了些。正在发愣间，琼英将一杯酒递入我手中，直笑道：“好姐姐，要你方才走神儿，快些喝了。”
美盼既已发话，我也不愿做那缩头的母龟，只得一口将酒喝下。待我喝下之后，已醉了的阿安嚷道：“大姐好酒量，再来，再来！”如此这般，又是新的一轮。
酒过三巡之下，众人俱是醉了，口中尽是嚷着不知什么胡话。连我都有些晕晕乎乎，坐在桌边不想动弹。
不知过了多久，远方街边自有啪啪炮声响起。起先只有一处，后又连成一片，噼里啪啦响个不停，多时未见停歇。炮声当中夹有鼎沸人声传来，欢呼雀跃，好不热闹。
声响惊得众人醒了，阿安被惊，自椅中跌在地上，揉着眼睛，口中直嚷道：“直娘贼，什么物事在作响？将我这通好吓。”
我见他受惊，心中只觉好笑，又加酒意上涌，脑袋昏昏沉沉不甚清楚，顾不得许多，只取笑他道：“好小子，真真是个大胆，这般声响便将你吓得跌坐在地。若是日后要你随着你家二郎君一齐戎马征战天下，一场仗下来，你且要换掉几条裤子？”
此话一出，我心中一惊，额上冒出冷汗，头脑也醒了过来。我抬头看向四周，除桌上人外，再无他人。所幸外面炮声太大，阿安听不清我方才所言，只痴笑着回我道：“大姐方才说了何话？阿安不曾听了清楚。”
我听他说完，这才放下心来，拍着胸口对他道：“横竖不过说你是个鼠胆。”
阿安醉的厉害，不明白我话是何意，只傻笑道：“鼠胆，嘿嘿，大姐莫要夸我。”我见这醉汉糊涂的厉害，也不理他。
黑暗空中一朵绚烂烟花升起，彩色的花火在半空当中绽开，照亮了洛阳城的夜，连天边悬着的明月与闪烁的星子也失了光辉。看着明媚灿烂的烟火，座上每个人都看的呆了，脸上俱是露出痴傻的神色。
我也望着天上的烟火，对着这唯一有些现代感的东西，在心里默默地说着：“爸，妈，这边已是新年了，我在这边，过得还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