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早,天还蒙蒙亮时,琼华奉了娘子的命来房中寻我,只说娘子已起了,粗粗用了些饭食后现正在前堂房中等我。
不敢怠慢,打发走了琼华,又匆匆取了温汤净了面。心中想着王府好歹是大户人家,随着娘子一同去,若是不加些修饰,便有些粗鄙地难看了。
故而略微打扮了些,又换了身新做的杏色春衫,唤起了还在床上熟睡的寄春,就匆匆出了房门。
到了堂里,娘子正端坐着喝茶。许是与我有着一样的想法,今日这样美艳的娘子是我长久以来不曾见过的。
娘子今日梳了盘桓的高髻,乌亮的髻发上插着锻造精巧的金簪。内着了一领葱白的春衫,下穿了十幅打褶的紫裙,外套着藏青绣花的褙子。杜四娘子出身官宦人家人家,从小也算得了不少的教养。若是打扮起来,周身自有一股风韵流动,非寻常人家出身的女子可能比得。
见了我来,娘子放下手中茶盏,又唤了身旁的琼英自后院厨房与我端了吃食来。见琼英端着吃食来了,笑着让我坐下,才吩咐道:“用了这桌上的吃食再陪我去王府不吃。”
睡了一夜,我也有些饿了。得了娘子的吩咐,也不推脱,只坐在堂中的桌旁用起了吃食。人常说,吃饱了肚子好干活,这话说得有理。此番陪着娘子去王府说情,尚不知要几时回来,若是去的久了,再不用些吃食,倒是白白地苦了自己的五脏庙。
快吃完时,天终是亮透了,初生的晨曦照亮了世间的万物,和煦明亮的春光中,处处透着新生的气息。
这样美好的春光里,上首娘子却发出一声叹息,这声音细不可闻,消散在这略带些凉意的春晨里,无声无息。知她心中此刻必是担忧着赵二郎的安危,我匆匆吃完了桌上的吃食。而后对她轻声道:“娘子,婢子用好了吃食,现下可要向王府赶去。”
见我终是吃完了,娘子吩咐琼英收拾了桌上的碗筷,又叫阿喜自她房中取来了要送王府娘子的人情礼,与我一齐出了门。
赵府门外,管家赵强早已站在门前候着。见我搀着娘子出来,他上前朝娘子唱了个喏,躬身开口道:“奴子已将与车娘子备下,娘子路上小心些。”赵强说完,又转身朝我吩咐道:“巧倩,好生照看娘子。”
吩咐完,便见一个穿着粗布短褐的汉子驾着马车到了府前。车停下后,我小心地扶着娘子上了车,随后也跟着娘子坐进车去。
车帘未曾放下,只见赵强伸手与赶车汉子付了钱。汉子甩鞭吆喝一声,放下车帘,车厢便微微晃动起来。耳边传来的,是木制车轮滚动时发出的咯吱声响。静静埋头坐在车里,车当间坐着的娘子正在闭目沉思,脸上的表情晦暗不明。
迷迷糊糊不知过了多久,车缓缓地停了下来。赶车的汉子在外恭敬一声道:“杜四娘子,已是城东王府了。”
车中娘子睁开眼,朝我点点头。我先下了车,随后扶着娘子慢慢下来。已是卯时了,王府门前的空地上洒下大片的阳光,将深朱色木门前两只威武的石狮照的活了些,栩栩如生。赶车的汉子走后,我扶着娘子上了门前的台阶,轻声扣响了门鼻上那只黄铜色的门环。
不消片刻,一个年轻的厮儿探出头来,打量娘子片刻。许是见娘子穿着带些贵气,不似平常人家,方才恭敬地开口问道:“不知娘子敲我家郎君府门所为何事?”
娘子听了,自怀中掏出一锭碎银交到厮儿手上,朝他笑着回道:“我是洛阳夹马营中赵弘殷浑家杜四娘子,可否请你行个方便,告知府中娘子知晓,我有事找她。”
或是王府中人皆知赵二郎因得罪了王衙内,此刻正在狱中。得知娘子身份后,这厮儿脸色变了变,带着些许得意与鄙夷的神色,朝娘子哼了声道:“既是如此,烦劳娘子在外等着。我家娘子还未曾起来,我先行进去通报,若是等得久了,娘子莫要见怪才是。”
厮儿说完,砰的一声使力将门关上。用力大了些,门扇对撞时扬起细细的尘埃,零零落落的飘在娘子乌黑的发上。
世间的事莫过如此,在权势人家做个奴仆也终比一般的平头百姓来得骄横些。自古时到现代,这是永恒不曾变了的道理。
赵弘殷也曾在李存勖手下风光了好些日子,总是此时的境况有些不堪,王府的人也得卖他些薄面,不能避着娘子不见。
约莫半个时辰后,天边的日头高了些,方才那厮儿又探出头来,将门打开朝娘子道:“娘子请进,我家娘子正在前院厅中等候。”
随着娘子进了王府,我才对这时代的富贵人家稍有了些了解。
赵府虽是官宦人家,赵弘殷的俸禄却算不得多。以赵弘殷一人之力要养全府众人,实属不易。故而赵府中吃穿用度之事,算不得奢华,似乎连阔绰也是及不上的。
王官人在朝中虽是四品官,俸禄算不得多,却是个肥差,油水终是少不了的。不消说王府那精美的楼阁,雕梁的画栋,只看着穿梭的奴仆,娇羞的美婢,就可知古时的富贵人家,大抵便是这样。
厮儿领着娘子与我行到王府前院厅中,一妇人正使着把玲珑的金剪修剪着桌上的盆栽。正是初春的时候,盆里的物事抽了嫩绿的芽。阳光照的透了,迎着和暖的春风微微颤动着,说不出的活泼可爱。
见了娘子来了,想是王府娘子的妇人将手中的金剪给一旁的貌美使女,又使了白绢擦净手,朝娘子微微笑道:“可是赵家的杜四娘子来了,快些坐下。静梅,快与赵家娘子奉茶。”
娘子听了,只谢了谢王府娘子,便在下首坐下,朝她笑道:“前些日子二郎因些小事得罪了衙内,烦劳娘子看在二郎无知,帮着向王官人说说情,好歹饶了二郎这次。”
听了娘子的话,王府娘子也不出声,只微微地扭动肩颈,似是有些累了。
名唤静梅的使女与娘子奉了茶,走到王府娘子身后站着与她捶背。王府娘子闭着双目却不吱声,只一味地捧着茶盏品茶。
半柱香功夫后,娘子白瓷茶盏中黄亮的茶水喝得净了,厅门逆光处,王衙内穿着一身月白的罗衫,配着提花的绒裤,出现在众人面前。
见王衙内来了,王府娘子忙自座中站起身来,笑着朝王衙内道:“大郎可是来了,可曾用过饭食?”
王衙内笑着踏进屋来,与王府娘子离得近了,方才躬身朝她请安道:“大郎已用过了,烦劳阿娘操心。”
见我站在下首座中娘子身侧,王衙内微眯着打量了会子,走到王府娘子身旁扶她坐下,开口笑问道;“大郎也曾与这名唤巧倩的小娘子有过一面之缘,小娘子生得一张好利嘴,着实叫大郎记挂了许多日子。”,微停了会子,王衙内复而开口说道:“她身旁坐着的那位娘子,定是赵家杜四娘子无疑。”
王衙内既已猜出娘子的身份,王府娘子也只笑了笑,拉王衙内在身旁坐好,朝他问道:“大郎前些日里只说赵二郎因寄春那小娘们与你结了怨,打斗间将你伤了去。大郎是阿娘独子,阿娘打心尖儿里疼着爱着。若是旁人伤了大郎,阿娘定是不会轻易放过。只是今日赵家娘子亲上了门来送了礼,阿娘实不好驳她的面。只是要大郎来说,这赵二郎是放得还是放不得?”
王府娘子说完,轻用衣中的帕子掩了嘴,将面上的笑一同遮了去。只用一双含笑的美目看着王衙内,要他作答。
执起桌上茶盏喝了口茶,王衙内也笑着回道:“阿娘这话说得有理,赵二虽因寄春这下贱的使女将大郎得罪了去,大郎却不是个小气的人。大郎瞧那赵二也是个有些血性的硬汉,在狱里受了许多的苦头也不曾吭上几声。前年朝中的官家也曾带兵亲征契丹,虽是胜了,到底也折了不少的好兵。”
王衙内说至此处,站起身来走到王府娘子身后,摆手退下静梅,替王府娘子捶着背轻声继续道:“昨夜大郎同大人商议了下,赵二一身的好拳脚,又怎能不为官家为朝廷效命。只将他再抽上百鞭,与他脸上刺个“罪”字,打发他到幽州守军中做个边卒。待官家再战契丹时,吩咐赵二随官家一齐作战。若是活着,官家自会赏他,好歹得些荣华富贵;若是死了,也算是个保家卫国的好汉,不枉做个男儿往这世间来了一趟。阿娘,你说大郎这样处置赵二,可好?”
王衙内与王府娘子轻捶着肩背,王府娘子笑出了声,伸手拉过王衙内的手,轻轻拍着,宠溺地道:“大郎自小便这般仁慈的性子,官人既是这样说了,那便这么办吧。”
而后,又朝娘子笑道:“赵家娘子,官人与大郎既要送赵二郎去军中历练,我一个妇道人家,也不好说些什么。手中的物事,你拿回去罢,府中这样的东西多了,横竖我是不缺的。我今日乏了,大郎扶我回房歇歇罢。”
王府娘子说完,自座上起了身,身后的王衙内紧扶着她,两人一齐走了。
厅中站着的使女静梅见两人走了,款款走上前来,脸上带着笑,张口道:“我家娘子既已回房歇下了,不到未时官人回府断不会出房门一步。娘子您无须再等,早些回府罢。”
静梅话虽说得客气,却也带着断然的语气。
座中娘子听了,强笑着从座中起身,朝静梅轻声道:“既是如此,那便劳烦你带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