典隐刚撩开门帘却听见屋里一年轻的女声道:“客官里面请,我们这虽然不大,但有上好的红茶、绿茶、白茶、乌龙茶。”典隐循声看人,见是一个比童犀长不了几岁的小姑娘,梳着一头双尾辫,两眼又大又圆,热情地招揽典隐进来。他看见那姑娘后原本不想进去的,但那姑娘由心而发的热情打动了他,他跨门进屋。茶摊狭**仄,屋里不过几张桌子大小,弄堂里拥挤,也摆不下凳子,客人多的时候,大多数的茶客只能在站在巷弄里喝一碗。
典隐走进里面,看那烧茶炉、桌子、凳子竟然觉得有些亲切。选了一个座位坐下,仔细看着深褐色、油腻的桌面,并轻轻抚着它。没过一会儿,便从里头传来掌柜的声音:客官,您喝点什么?”
典隐抬头一看,差点从凳子上摔下来。
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上多了些沧桑,那一双明媚的双眸下生出对厚厚的眼袋。她身上唯一没变的就是那些淡素的衣裳。
掌柜看着典隐也是呆住了,她从柜台里出来。典隐看着她一步一步走向自己,看着她眼眶里渐渐湿润,泪珠一颗颗从脸上挂下来。
典隐机械似的站起来,直愣愣地走过去。他想走到她身旁,把她紧紧抱住,拥入怀中,抚着她干枯的头发,轻拍她瘦小的背脊。可他终究什么都没做,因为他看出了或者他觉得自己看出了湘怡的脸上除了故乡人多年未见的激动,并不觉得有其它复杂的感情。
二人相隔两尺开外。典隐轻声地喊了句:“湘怡——”
湘怡也轻轻地喊了句:“隐儿。”他们对眼相视,都是泪中带笑,苦中作乐,但心里想的却是天差万别。
湘怡招呼那姑娘道:“燕喜,快去把门关上,我们打烊了。”那位叫燕喜的大眼睛姑娘,湘怡刚叫到她名字时,她就心领神会地把门带上了。
湘怡问典隐:“你怎么来这儿了?”
这个问题竟然把典隐问住了,典隐愣了一会儿道:“和朋友来有点事儿。”
湘怡也是个知分寸的人,知道他是镖卫营出身,有很多事不方便说,因此也没再问。接下来的时间虽然也能看到湘怡、听她说话,但湘怡的问话还是让他稍有些失望,或者说大大低于他原本的期望。
“你怎么会在这里?”典隐反问道。
“那晚城北大乱,城里的衙差都被派去阻挡外面的睦人了,那些平时只敢小偷小摸的混混都成了强盗。我看到街上有个二十啷当的小年轻,刚开始还是偷,偷到我隔壁那家时,掌柜躲在里面不敢出来,他就明目张胆的抢了。等他抢完朝我而来的时候,我挥舞着棍子恐吓他。这小子之前在我店里偷东西被我抓到过,我当时心一软放了他,那天他还有点良心,没有硬闯茶馆,他走了,走之前竟还让我赶紧走,说今晚会出事儿。
看着远处传来闹闹嚷嚷的声音,我觉得他的话有道理,我喊周边的商家赶紧走。却听见他们都在收拾细软,我不能,因为我还带着个不能走的。我进到茶馆,二话没说架着就青鹏跑了,除了身上这点首饰,还有住处一点细软,就没什么了。”
典隐恍然大悟,难怪那晚只有一片狼藉,也找不见尸体。
“青鹏的脚伤怎么样了?”典隐问。
他其实一点也不关心湘怡的丈夫葛青鹏,他只是担心湘怡开这么简陋茶摊子,还要照顾一个瘫子,还请了人帮忙,这些开销,从哪儿来?
“来到这里后,有个医术高超的老大夫,用他外敷一副方子,内服一副方子,慢慢慢慢,竟然好多了,现在已经能拄拐了。脸上的疤也让老大夫用药治得差不多了。只是大夫说,脸上的药膏不能见风,不能见油,所以一直让他呆在家里。”湘怡道。
典隐点点头:“你这里店面这么小,还请了人。还要照顾……青鹏,这开销……”喊葛青鹏为“青鹏”时,他感觉自己喉咙里像卡了块刀片。
湘怡道:“你不要看我店面小,我这里的茶叶,可都是正宗的南国货,整个蔡庄至少一半的各式茶叶都是我这里出去的。”“至于这个小姑娘嘛,”湘怡道,“燕喜是我们当年来蔡庄的路上捡的一个没爹没娘的可怜孩子,我们拿她当闺女待。”典隐说着看了燕喜一眼,燕喜红着脸,腼腆地低下了头。
聊得时间愈长,典隐的心也慢慢平静,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等他开门与湘怡道别时才发现,天已经完全黑了。从偏僻的巷弄里出来,便渐渐能听到恒庄的吵嚷声,来到恒庄大街,发现这里与白昼没什么两样,灯火辉煌,熙熙攘攘。听到这些不相干的吵闹声,典隐平静的心又起波澜,回想起自己孤身近三十年,从十岁上仙屋山学艺,到后来镖卫营刀口舔血,再到现在要走出幽州,他从来不缺朋友、兄弟,但总感觉自己是孤身一人。虽说是绿林好汉多孤独,可是再硬的汉子也不是铁石心肠,世事艰难,总有撑不住想依靠的时候。只可惜他靠了一个不该靠的人,更可悲的是不能靠还忘不掉。
繁华的恒庄中,渺小的典隐没头没脑地在街上瞎逛。他没有回武家,在与柳湘怡的茶摊子相反的方向,头也不回地走着,直到听见自己周边都是年轻貌美的女子在街上招引顾客的声音。他停下来,看见面前一幢四层楼高的气派大房子,层层挂满灯笼、涂满红漆。一楼的正门上方挂着一个牌匾,上述两个贴金的大字:红馆。
典隐尚在门前打量,冷不防就被几个站街的姑娘唧唧喳喳地拉进了门里,才发现屋子里更是热闹,正中央交汇着三处楼梯,像三支张开的巨爪直达三楼。二楼的走廊里,猜拳、调笑之声音不绝于耳。一个老鸨遣开众人,拽住典隐的手道:“这位客官,有相好的吗?妈妈给你叫去?”
典隐垂下欣赏头顶建筑的头,环顾了周边一群比童犀和燕喜大不了几岁的小姑娘们,冷冷地朝老鸨道:“给我找一个年纪稍大一点的。”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银锭,丢向她。老鸨接住大银锭,放嘴里一咬,瞬间就乐开了花,那张脸就像一朵盛开的菊花似的,所有皱纹都挤在了一起。
身后的姑娘却小声嘀咕:“这男的牙口真他娘的好,爱啃老草。”那姑娘说完,旁边的人一阵应和。老鸨一阵哄,她们才嬉笑着作鸟兽散。
老鸨直把典隐引到三楼,相较于下面两层,三楼要安静得多。她领着典隐来到一处房门前,“啪啪”地把门敲得很重。
“青芝,来客人了,把门给我打开。”老鸨道。
房间里毫无声响。
“青芝,老娘可没空跟你瞎耽误功夫,家里的规矩可从没对你用过,咱们十几年的交情,你可别逼我!”老鸨沉着脸道。见屋里没反应,老鸨继续骂骂咧咧,还不时拿脚踹门。
半晌,房间里才传来慵懒的一句答话:“妈妈,我不是已经把自己赎出来了吗?你怎么还逼我?”
老鸨道:“你以为那点钱赎出去就好了?这里吃住用哪个不要钱?”
房间里的青芝道:“妈妈,你说得好听,那是一点吗?那三千两可是我十几年的积蓄。”
典隐心里自唬一声。三千两银子赎身,干这行可真赚钱!
听她这一说,老鸨似有些心虚,她放慢了语气,道:“青芝啊,为娘跟你说了多少遍,男人没一个好东西。人家是为了骗路费才跟你说回家跟父亲商量,他要真想娶你,偷偷把你接过去租个房子先住下好不好?何必要千里迢迢再跑到咱们这接你来?”
“妈妈,你莫说这丧气话来打击我,张郎若是个贪财之徒,为何给他多钱他不要,只要那一点路费。”青芝说完典隐便听见屋子里珠帘响,她似乎起来了。
“我的傻姑娘哦,张公子不是骗子,只是胆小。他父亲是看不上咱们这路人的,他呢,打死也不敢驳自己爹的,盘缠又花光了,才想问你借些钱。”
话说到最后两句,房间里响起了脚步声。不一会儿,房门果然开了,屋子里走出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消瘦的脸上带着淡淡的哀愁,素颜无妆,像是刚睡醒。虽然有些睡眼惺忪,但仍盖不住她清新脱俗的气质。
“妈妈,你别说了。”
开了门,她也不引人,只拖着布鞋“踢踏踢踏”地往回走。老鸨引典隐进门,招呼青芝好好招呼客人,便关门而去。
典隐算是头一次正正当当进女孩子的闺房。他竟然有些脸红。青芝从屏风里端出一壶酒来,倒了两杯。
典隐虽让老鸨找个年纪大一点的,但老鸨没跟他讲这姑娘几岁,他自己也不好问,刚认识,直接叫名字也显得唐突,不说话又显得气氛尴尬,犹豫间忙慌道:“我是该叫你姐姐,还是妹妹?”
青芝噗嗤一笑,递过一杯酒,道:“没事,你就叫我青芝吧。”典隐接杯时,看见她光滑细柔的颈项和她身上迷人的芳香,心想既然自己付了钱,就不必去讨什么欢心,一弯腰便将她整个人都抱了起来,将杯中之酒得到处都是。
青芝压着喉咙尖尖地叫了一声。典隐见她受了惊吓,又觉得自己过于鲁莽,正有些惊慌失措的时候,青芝却被他给逗乐了,眯着眼,捂着嘴,轻轻笑出声来。
典隐道:“没……没吓着你吧?”
青芝止住笑,故意板起脸道:“你可真逗,这种地方来得少吧?”
典隐点点头,见她只是开口喊了一句,始终都未挣扎,便将她轻轻抱到床上。
第二日早晨,典隐一觉醒来,天已经大亮。他一屁股从床上坐起来,才想起昨晚彻夜未归。他着急忙慌地穿衣穿鞋,床上的青芝翻过身来,睡意朦胧地瞟了他一眼,重重地喘了口气,带着浓浓地起床气道:“你是禽兽吗?”
典隐被她一问,有点莫名其妙,道:“你说什么?”
青芝又瞟了他一眼,见他锁着双眉,道:“你一趟一趟地趴在老娘身上,嘴里一遍一遍地喊着姨啊姨的。莫不是恋上你哪个姨妈了?还是恋上小姨子了?”
典隐板起脸道:“你收钱做事就行,其它的都当没听见。”青芝冷哼了一声,冷冷地道:“你们男人都是一个德行,在床上待人如娇花,提上裤子就翻脸不认人。”典隐默不作声,着完行装,来到门口,忽又停住,转过脸道:“是我中意的女子名字里有个‘怡’字。”
典隐从红馆出来,便依着旧路,直往武家走。来到一处街口,忽见右侧路口处,几个人影儿背着一个大麻袋一闪而过,那几人都都穿着夜行衣,不见脸,只能看见麻袋中露出一双乱蹬的小脚。典隐看他们正是白家出来的方向,心想会不会是童犀,就大步流星追了上去。等他赶到路口,又看见那几人转进了一条小巷。等他赶到小巷又觉得可疑:街口到小巷也就几步路,为何自己整条街跑下来了,他们还在巷口徘徊。这是不是陷阱?
犹疑间,巷子里传来一声女子的尖叫,听声音就是童犀的。典隐一惊,往上一跃,上了房顶。高高地看见巷子里几个人背着一个麻袋,在巷子里慢悠悠地走。他数了下,共有六个人。他看清了那脚上的鞋子,跟童犀的一模一样。他知道这也许就是个陷阱,但是童犀既然在这里,就算是龙潭虎穴也该闯一闯。可是他一下房,巷口立马就被封住了,为首的抛下麻袋,挥挥手,那几个黑衣人便渐渐将他慢慢包围。
麻袋在动,麻袋口的脚逐渐变长,接着出来大半个身子。典隐觉得不对,因为身形不像。果然里面是一个女孩子,但不是童犀,她只是不合脚地穿着童犀的鞋。
典隐正看时,背后忽然捅来一刀。他往右一闪。右边又闪出一刀,他头又稍稍一偏,一刀又迎面而来。这些人虽然武艺不是很精,但下手毒辣,刀刀指要害。可惜他双刀放在武家,苏越的夺刀式也学得不精,这些黑衣人手中的刀叫勾鼻刀,尖端有刺,一侧有钩,两端都有刃,端的是锋利非常,一般人握在手里都打寒颤。
典隐刚从女人床上起来,又赤手空拳,加上那假扮的童犀,要对付七人七把刀,可谓招招惊险,步步危急。几招下来,虽然凭着轻巧的体型,他身上无碍,可是衣服被划破了好几道口子,头发也被撩下好几把。格斗中,心理战也很重要,典隐也算是久经沙场的了,但这样一次次差点就被勾鼻刀卸胳膊卸腿的情况也不常见。没一会儿,他就觉两腿发软,冷汗直冒。
混战中他捡到一根竹竿,勉强架起格挡,才稍有好转。可是,勾鼻刀太过锋利,典隐手上功夫再快,也架不住七个人七把刀。不一会儿他手上的竹竿就被削得一节节掉在地上。典隐一个不留神,左胳膊稍慢了一点,便被划了长长的一道口子。口子不深,但血流如注。
七人见状,大振精神,逼得典隐直退到墙角。他身边已无一点可以阻挡的物什,哪怕是一块砖头,一截木棍。典隐心一沉,寻思既然今天要死在这里,那临死也要拉个垫背的。于是化守为攻,化拳为劈掌,也不顾几把刀要砍死自己,只瞅准正对面一人,照死里劈去。却没想到他这一招不仅使那人疾步后退,原先那些拿刀砍他的都把刀转了方向,朝典隐的劈掌而来。典隐急收掌,终于明白,原来这些人怕死,只是仗着人多。幸亏这些人单打的功夫都比不过典隐,典隐不管其他人怎么攻自己,削、砍、劈、剁只随他们去,他只管揪住一个,拿出拼命的架势,招招取其命门。没想到这些人倒是很在乎同伴的性命,相互一有危险,都一齐来救。可典隐像是抱着必死的决心,不管他们刀离得多近,典隐就打为首的那一位。那几人反而有些害怕似的,竟然连连后退。
直到那个穿着童犀鞋的道了一声“撤!”典隐才算彻底脱险,一屁股坐在在地上,抬起手看见血流如注才觉得胳膊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