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着他的浅笑,突然觉得他是不是还记得我,便情不自禁喃喃道:“阿陆?”
可是他听了我的话,仍是皱了皱眉,可惜了,他还是不记得我。
而辛夷一直呆呆地站在原地,许久之后才抬起头来,看着一脸温柔但眼睛里尽是冷漠的闻人俟,喃喃道:“这既然是俟皇子希望的,那我去做就是了。”说罢,便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看起来魂不守舍的模样总是让我害怕她掉进这碧水潭中。
可是她还是安稳到达潭外,自始至终没有回头。
“你呢?不随她离开吗?”闻言,我扭头看着探究意味很重的闻人俟,摇摇头,因为我来此的目的更多的是为了阿陆,而非辛夷。
“为何?”
“我要留在这里。”我想我生平很少这么坚定地说话,但是此时此刻我难以让自己犹豫,原因我自己也不明白。但是我并不知道闻人俟会不会同意,这里是人间,即使我是神,也不可以为所欲为,这样只会带来更多的麻烦。
“哦。”他淡淡一笑,轻轻瞥了我一眼便转身走进水阁,隐于纱幔之后,许久之后我才听到他的回答。
“那便留下吧。”
闻人俟虽不计较,或者说他有什么其他的打算也未可知,可是他身边的岩桐就不一样了。自从我进了这浮沉宫之后,他的眼神便时常停留在我的身上而非是闻人俟身上,除他之外还有这浮沉宫的百余名侍卫。我知道他们在怀疑我,怀疑我是闻人越派来的妖邪之人。可是,很多事情解释也是无益,难道要我说我是黄河水神,想来保护这个下界历劫的陆吾神吗。
自然不会有人相信,所以我只是每日跟着闻人俟。
真正进了这枯寒城,我才知道外界所言非虚,当今的王闻人戮确实是极宠爱闻人俟的。闻人越大婚和闻人俟二十岁生辰时间很是相近,然而闻人俟这里送来的,除了闻人戮的赏赐还有各位大臣的贺礼,相比之下,大皇子闻人越那里就远没有这样丰厚。这样嫡皇子比皇长子更受君王和大臣喜爱的场面并不多见,可越是这样,我越是觉得闻人俟会成为众矢之的,因为树大了总会招风的。
可是闻人俟就像不知道这个道理一样,平时温润如玉,可是一到朝堂之上便会和闻人越争论不休,每到这时,闻人戮总是会称赞闻人俟,而各位朝臣也纷纷偏向闻人俟这边。这不是一件好事,没有人会想看到这样的局面,尤其是对那个本该继承王位此时却备受冷落的闻人越来说。
“你为什么要跟闻人越斗,你明知道这样只会让他对你积怨更深。”终于有一天我没有办法忍下去了,看着他这样毫不在意地给自己树敌。
但是彼时的他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泡茶,壶里的水沸腾着,尤其像现在朝堂的局面一样不安稳。他抬头轻轻扫了我一眼,慢慢地倒了一杯茶,推到我面前,然后便看向窗外,那时已近初冬,天气转凉,从窗子朝外看去,就只能看到一片萧瑟的景象。树木凋零,枯叶在冷风中翻飞,看起来让人很不舒服。
看着外面许久,他反而淡淡地勾起嘴角,看起来倒有几分看破一切的意味,才缓缓开口:“总有一个人要下地狱,为什么不可以是我呢。”
闻言,我皱住了眉,这句话怎么看都该是从阿陆嘴里说出来的。因为那时的他毫不犹豫地要替白扶承担一切,甘愿从引凤台跳下,承受着百年的轮回,尝尽人世的苦难。可是,当这句话从闻人俟口中说出来,我却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了。
所以,我不解地看着他。
可是未等我回答,外面的侍卫便通报说奕皇子来了。奕皇子,我曾听闻人俟说过的,他是闻人戮的第三个儿子,也是最小的那个儿子,是菁夫人所生,却刚满十六岁,还是个青涩男孩的模样,远不及他两位哥哥有心计和谋略。可是,闻人俟却很是疼爱这个弟弟,所以,听说闻人奕来了,闻人俟脸上总算露出笑容,以前的他也是爱笑的,只是那笑似乎都是淡淡的,像是经过很多考量看起来并不是真正的高兴,但此时,看起来确实是高兴了。
他走出内室去看闻人奕,我也打算跟着出去,岩桐却拦在我的身前,冷冰冰的开口,只是声音只有我二人听得清楚。
“先生这样挑拨两位皇子之间的关系,似乎不合适。”
我听到岩桐这句话,挑挑眉,毫不在意:“我倒是觉得不顾自己主子的安危,才叫做不合适。”
外室传来闻人俟和闻人奕的交谈声,似乎闻人奕甚是敬佩相信自己的二哥,一开口便极像是一个孩子的撒娇。
“二哥,父亲最近越来越严厉了,我不过是贪玩了一会儿,他便让我在书房抄了三个时辰的古书,现在好累啊。”
于是便听见闻人俟柔声安慰道:“父亲对你严厉是对你好,要明白父亲的苦心。”
“我知道,也只是来二哥这里撒撒气罢了。”
“你若是无事可做,那便随二哥去围场狩猎罢。”
来凡间一月有余,我所见到的闻人俟只是醉心于琴棋书画,待在书房里练字,弹琴或者画画,若非今日来跟着他们一起狩猎,我并不知道他射箭竟是如此好。临近冬天,山林中甚少可以看到鸟兽出没,可是这围场中倒是还有各种山兽,不多时,闻人俟竟已经狩了许多来,就连岩桐猎的也没有闻人俟多。
这些鸟兽有很多是剥了皮毛做冬日取暖的袍子或者披风,然后就直接在围场被烤来分给将士们吃了,还有一些被送进枯寒城的贵族们享用。
可是待到他们回到枯寒城后,闻人奕还在和闻人俟在一起下棋,闻人戮便来了浮沉宫。我第一次见到闻人戮,才发现他的人跟他的名字很像,看起来杀戮之气很重,眼神里充满了猜忌,似乎周围的所有人都不值得他信任。刚一进来,闻人俟和闻人奕还未行礼完毕,闻人戮便冷声问:“奕儿,这么晚了,怎么还在这里打扰你二哥?”
闻人俟微微附身,替闻人奕辩解着:“父亲,是我闲来无事要三弟在这里和我下棋。”
“俟儿,你向来做事有分寸,可是奕儿还年轻,必须费些心来教导。今天不在好好读书却跑去狩猎,实在是过分。”闻人戮自始至终都冷着一张脸,似乎是故意把所有的责任都推在闻人奕身上,倒是在袒护闻人俟,我站在一旁,安静地看着。
闻人奕毕竟年轻,他父亲这样发怒倒是吓到了他,跪在地上不敢开口。不知为何,闻人戮的目光突然就落在我的身上,探究的意味跟闻人俟与我初见之时差不多,很明显,闻人俟也看到了,眉头有一丝松动。
“俟儿,这是谁?”闻人戮的话语带着君主所特有的威严还有一丝怀疑。
闻人俟走到我的旁边,甚是恭敬地对闻人戮回答道:“这是儿臣请的乐师。”
闻人戮闻言,思忖了片刻,才捋了捋自己的胡子,声音沉稳:“原来是这样。”而看到他眼睛里丝毫没有消除掉的探究和怀疑,我就很有去拔了他胡子的冲动,可是终究是不能。
说罢,闻人戮便看向吓得跪在地上一直不敢说话的闻人奕,声音顿时变得甚是严厉,眉头紧皱:“怎么,还要在这里打扰你二哥吗?”
闻言,闻人奕慌忙从地上起来,向闻人戮和闻人俟告退:“父亲,二哥,奕儿这就回宫中。”说罢,几乎是落荒而逃,迅速跑出浮沉宫,他身边的侍卫反倒跟不上他的脚步。
看着闻人奕出去,闻人戮才露出一点点笑容,粗粝的大掌拍拍闻人俟的肩膀:“你也早些休息。”说罢,扫了我一眼,才转身走出浮沉宫。
闻人俟跪在地上行礼:“恭送父亲。”直到闻人戮走出浮沉宫很远,才缓缓站起,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然后便一个人去了水阁,一晚上没出来。
而我终是忍不住,在清晨走上石桥,走进水阁。看到的便是闻人俟长发未束散在身后,坐在软席上,一只手臂放在水阁外略低的栏杆上,看着潭外那些枯树发呆。水阁里燃着熏香,很清淡的味道,香炉里一丝丝白烟向上冒出,然后又慢慢消散。
似是察觉到我的到来,他仍是看着窗外没有开口,也没有有任何动作。我却感觉到他此时心底莫大的伤痛,或许是因为我内心深处的那个臆测,可是,我又拼命否定掉了,因为我不忍阿陆在这人间承受太多苦难,尤其是被至亲之人利用的痛苦。
天气越来越冷了,总是让人思考到底哪一天才会痛痛快快地下一场雪,让人不至于这样压抑。终于,在闻人越和穆兰成婚那日,整个枯月国下了那一年的第一场雪,雪很大,没有两个时辰,枯月国便成了白茫茫的一片,远处的甘山成了一座雪山,甘水结了厚厚的一层冰。
那一天,闻人戮在大殿中和卿夫人穿着喜庆的衣服等着,可是,他们却没有等到闻人越带着穆兰到他们面前成婚。
正是在大雪纷飞的那一天,闻人越终于做出了一个看起来不合乎情理却似乎又不意外的选择,带着士兵挟持着穆兰郡主逼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