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度的高原反应,类似酒后微醉,身体稍稍有些大的动作,心跳会急速地快起来,脑袋就一阵阵发晕。列车在青藏高原上一路穿行,我躺在摇摇晃晃的车厢里,心里有一种驶向天边的感觉。迷迷糊糊之中,昕到广播在说,前方将经过"德令哈站",我一惊,一下子从铺位上弹起来。原本只想着青海潮,事先没有查过火车沿途经过的站头,想不到会在这里跟"德令哈"擦肩而过。
车窗外一片晦暗,乌云密布,疾风骤雨紧密地敲打在玻璃上,夹杂着冰雹的粗大的颗粒,发出鼓点般急促的声响。
知道有德令晗这样一个地名,在海子的一首诗里。"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草原尽头我两手空空,悲痛时握不住一颗泪滴"。读到这首诗,感觉很异样,忧伤夹带着温暖,云雾一般漫过心间。陌生的德令哈,雨水的荒凉的城,怎么会想起叫"姐姐"1在海子的其他诗里,我读过的,好像没有出现过姐姐,为什么会在这里出现姐姐?这个姐姐到底是谁?大家心里都产生疑惑,纷纷考证,寻求答案。
青藏高原海子去过几次,跟德令晗应该没有什么特别的关系。海子没有血缘关系上的姐姐,感情上的"姐姐"有没有?有几种不同的说法,说法之一,曾经有过一个姐姐般的恋人。姐姐告诉过他,他们只是恋人,不可能永远厮守在一起。姐姐当初是隐身的,当然后来也不可能站出来。有人说了,盯住考证结果的人是不懂诗的人。
2001年海子的诗获得第兰届人民文学奖诗歌奖。同年,海子的短诗《面朝大海》人选中学语文课本,这首诗写于1989年1月13日,在他生命最后的时光里。1989年3月26日,在山海关外的铁道上,海子让车轮与铁轨切割自己的身躯,生命就此定格,时年25岁。现在许多孩子都能通篇诵读《面朝大海》,年长一点初通文墨的人们,也能随口说出"面朝大悔,春暖花开少'。海子写《面朝大海》日才距离他弃世,时间相隔只有两个月多一点。《面朝大海》中有这样的句子"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拧海子生于安徽农村,自小天资聪颖,15岁时考上北大。读的是法律专业,爱好却是诗歌写作。他的同学说,读书的时候他并不出众,小小的个子,黑黑的皮肤,留着长长的头发。他不是那种很张扬的人,看起来也没有很另类的行为,相反,给人的感觉有点像小孩子。大家只知道他喜欢写诗,他的诗没有一鸣惊人。毕业之后分在政法大学任教,跟他所学的专业一致。本来按照正常的发展轨迹,他应该放弃梦想开始"为稻粱谋"了,然而他没有,他只喜欢做一件事,写诗。
海子的故事让人费猜。离世之时,人们发现他的口袋里有张字条:"我的死与任何人无关。"事后大家分析原因,有熟悉他的人列出八种可能的情况。可能性很多,说明确定不了到底是哪一种原因。海子的死用这样一种决绝的方式,是不是跟人的某种精神症状有关联?对此也没有非常明确的依据可以证明。据他的同事回忆,后期海子变得有些恍惚,他自裁的念头之前就曾经有过。不管缘于何种原因,有一点可以肯定,在死之前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他的内心受着煎熬,很痛苦。在内心备受煎熬的日子里,他始终坚持他的诗歌写作,而且,在最后的日子里,还能写出如此明亮的诗句。我相信,于他来说,写诗是快乐的,幸福的。
孤独,是因为在一大群灰色的乌鸦中,你只有一种正确的选择做同样灰色的一只乌鸦。天才少年海子对热门前沿的法律专业没有兴趣,始终沉溺在自己的诗歌世界里。他生活在现实中,却无意进入生活,世俗社会对他没有眼引力。他常常离开人群,独自往人烟稀少处而去。他太热爱诗歌了,爱得有些固执。在政法大学教书的时候,甚至于发展到,在一些听课学生的鼓动下,他把下课前的十分钟时间留出来,用学生朗诵他创作的诗。诸如此类的行为与职业要求相背离,他因此而屡屡受到批评。还在写诗呢!嘲讽嗤笑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他不会听见。
有专业人士说,海子的诗其实很幼稚。批评的意思,很不屑的语气。我不以为然。能够写出一首诗,让孩子们在课堂上诵读,把阳光和勇气带给他付J,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我没有写过诗,想写也写不出。在世俗生活中随波逐流如我者,连写诗的念头都没有。我没有资格写诗。我喜欢读好诗,喜欢读"幼稚押的诗,不朦胧,不暖昧,每一个字都认得,每一句话都明白,读这样的诗我很快乐,很幸福。幼稚没有什么不好,我喜欢这种幼稚。
专业人士的话让我想起另一个幼稚的人,迈克尔·杰克逊。歌手杰克逊突然离世,惊动整个世界。不同地域、不同肤色、不同文化的人,都在深情地怀念他。这样的情形不多见,他是那种为数极少的属于全世界的人。多少年来,杰克逊风格鲜明的载歌载舞,一直在艺术世界里独领风骚,已经成为一个难以逾越的里程碑。每一次听他的演唱看他的舞蹈,都能感受到一种令人惊异的力量,每一次都这样,一直未曾厌倦。他喷射出来的激情,可以把岩石击碎,可以让坚冰点燃,我们都愿意在他的歌舞声中把自己融化。人们热爱他的劲歌狂舞,却不大理解他的作为。他元数次地在脸上动刀整容,搞得几乎面目全非,皮肤几近漂白。他喜欢和孩子们在一起,被人指控为委童,吃上官司。在一些人质疑的眼光里,他似乎是怪人、坏人。然而,不管遭到怎样的非议,在他身上,鲜活的艺术生命力始终蓬勃旺盛。
在电视镜头前接受采访,杰克逊说话的语气表情,跟他在舞台上热力四射的形象完全不同。表情很害羞,像小孩一样,说话声音很细,带着几分胆怯。他表现出来的单纯令人吃惊。他说他从小就会唱歌,童年时期开始灌唱片,为家里挣钱。他的父亲很严厉,经常骂他打他。因此他痛恨暴力,喜欢温柔,喜欢彼得·潘的童话。他喜欢和孩子们在一起,为孩子们做慈善,收养孩子。他会把孩子们叫到庄园里来,和他们一起玩。杰克逊生活在彼得·溜的童话世界里。这是他自己的世界,在他营造的世界里,只有孩子们,没有打骂,充满笑声。杰克逊不想长大,他始终没有长大。杰克逊永不枯竭的艺术创作活力,与他独特的精神世界密不可分,他的纯粹感,成就了他鲜明的无法复制的艺术表现风格。
海子和杰克逊都是不愿意长大的人,然而海子没有杰克逊荣幸,没法相比。杰克逊的特立独行,一直有强大的物质力量保障,他有自己巨大的庄园,有自己的经纪人,有一流的律师为他辩护。海子这一切都没有,他只有一颗咨肆幻想的心,单枪匹马,一心想着"打马过草原"。在杰克逊的追思会上,麦当娜拿着话筒,面对数千歌迷说,我盯在一次聚会上相识,之后他打电话约我出去,我盯在一起喝咖啡,在一起说笑话,说脏话。海子常常形单影只,有人说他是有女性崇拜情结的人,他很难,很孤单,想看到德令晗去,在雨水中呼唤姐姐。海子和杰克逊很像,又很不同,他们离开人世的方式也不同。
海子走了,他的诗篇留了下来,他的故事留了下来。他的故事里有德令哈,德令晗也被许多的人记住。海子最后回到故乡。他离世后,他的家人把他安葬在老家房屋不远处。据海子的同学说,海子的母亲一直不相信儿子会离开,她天天盼着、等着儿子回家。母亲的眼泪,一次一次地流淌,已经快要流尽了。
又一个秋天,我和几位同事出差途经安徽,安庆的朋友执意邀请我们拐过去一下。安庆吸引我们的除了朋友的热情,还有人物,这个长江边上的古城,产生过不少人物。我们夜晚赶到安庆次日离开,其间留出几个小时时间走走,或者到海子的坟家,或者看陈独秀的陵墓。朋友听我们的意见,我沉吟片刻,决定选择后者。陈独秀的墓地在马路边的山哟里,近年修建的,修得非常有气魄。他是一个既遥望星空,又脚踏大地的人,他的担当,堪称伟大。
在离开安庆的车子里,我一路无语,不想说话。不去海子的坟家,是想躲避一种沉重。躲不开,心里依然念着海子,挥之不去。
天空云幕低垂,飘起细细的雨丝。小子,你写出了很漂亮的诗,好棒,也做出了愚蠢的事情,很蠢。小子哎,你不该,不该把母亲的想拍一张林肯纪念堂的远景,希望画面前有人。碰到一位散步的老太太,她非常痛快地应允。她牵着一条欢蹦乱跳的爱斯基摩狗,名字叫翠西。为了让翠西的头转向镜头,我们花了一点时间,老太太乐此不疲。她一身上下干干净净,皮鞋是棕色的,下着蓝色的牛仔裤,上穿同样布料的颜色深一点的休闲外衣,头发花白,满脸笑意。温和的态度、干净的衣着,由此,人也成了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