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很容易自以为是,自以为是而不自觉,搞不好要出问题。
若干年前,我的办公室进来一位男子,兰十出头,戴眼镜,面皮白净,脸元表情,不认识。我说你找谁,他说就找你。请坐,倒茶,倾听。几分钟之后,我大致昕出一点他的来历。他在一家大单位壁上班,编辑一本专业刊物,上司没有重用他,他觉得很不公平。我说那是你们单位内部的事情,找我们没有用。他说我傲的工作跟你们部门的职责相关,就找你们。我说我们只管宏观的导向,不管某一个单位里的人事。他根本不昕我的解释,继续陈述自己遭遇的不公,滔滔不绝,几乎没有标点符号,没有间隙。我难以插话。接着他开始批评,向着我来了。我很冷静,问他,你结婚了吗?他冷笑,不答。我疑惑不解。他继续冷笑,说,你是不是在嘲笑我找不到对象?他的反问让我吃惊,我说我的意思是如果你有妻子的话她对你说过什么没有?他说他跟妻子已经元话可说,观点不一样。我知道了,他对自我和周边的认知已经出现偏差。
当一个人的认知出现明显偏差的时候,旁人的意见就听不进去;当一个人昕不进旁人意见的时候,旁人都能躲则躲地远远躲开了。对于旁人来说,你的事是闲事,他来管你这等闲事,搞不好引火烧身,出力不讨好,犯不着。孟子老先生说,人之患在好为人师。你提醒人家,不在于你提的内容是对是错,而是你给人的感觉是想当人家的老师。谁愿意做你的学生啊,你就讨个没趣吧。越是需要提醒的人,越是昕不进提醒。提醒别人变得具有风险性。这种情况下只有家人会出来提醒你,家里人没有办法,逃不掉,他们不得不说,不得不直截了当地指出你的不是之处。一旦家人的话语也失效,情况会变得很糟糕。我问眼镜男士是否结婚,是想知道他的老婆给过他什么忠告,老婆的忠言也不昕那就难办了。
成年人比较常见的毛病,喜欢端着架子走,不愿意听别人的意见,排斥别人的提醒。忠言往往逆耳,逆耳的话谁都不爱听,这样的情况比较普遍。反省我自己,也或多或少存在这个毛病。但是,我可以毫不谦虚地说,在我身上这个问题不大,或者说不成问题,我有一个特殊的伙伴。
我的心里经常出现一个声音,提醒我的声音。声音来自一只小兽,它神出鬼没,经常出现。小兽有形象,像一种狗,大耳朵聋拉下来,比狗的耳朵要大得多,棕红色的皮毛,眼睛黑黑的,很狡猾,嘴巴会说话。它只出现半身像,正面的,对着我,很近。我记得很清楚,它第一次出现是在我的幼年,很小的时候。据说我小时候经常发高烧,发高烧的时候身体很烫,祖母坐在我的床边,用手摸摸我的额头,摸摸我的身体,说出一句很地道的方言,我写不出相应的文字,意思是像开水一样的烫手。每次我生病发高烧的时候,脑际间会出现幻象,先是一圈一圈像电设一样明亮的光,然后在极远的地方,出现一个黄黄的亮点,然后亮点以极快的速度,迅速拉近,出现在我的眼前,就是这只小兽。小兽会跟我说话,我也跟它说话。我的祖母说,我小时候发烧的时候,经常说梦话。我想应该是和小兽在对话。长大后,我的身体反而好了,很少生病,几乎不发热。只是这只小兽,还要出现。它总是在我思想开小差的时候,或者胡思乱想的时候,也是由远而近,突然出现。它要跟我说话。它现在变得越来越捣蛋,越来越不听话,经常跟我作对。
电视上学习英语的儿童节目中,主持人的边上通常会有一个小木偶,实际上是主持人的一只手在操作。小木偶也会说话,当然是后面有人在配音。小木偶经常会抬起头来搭腔,东一挪头西一锤子的,生出很多的热闹。我的小兽也是,喜欢搭腔,七搭八搭的,我叫它答答。小兽答答的话语都很简短,但是很固执,它要怎么说就怎么说。它对我,有表扬的时候,说,还行,可以,过得去,马马虎虎。更多的时候是冷嘲热讽,戏谑挖苦。比较尖锐的有,在我很不爽的时候,小兽答答非但不鼓励我,还打击我,常用的词汇是,你活该。我表示自己很无奈,它就继续打击你,活该活该你活该。小兽能说很多的方言。能说北京话,看你得瑟。能说东北话,小样。南地的方言使用更熟练:转作,瞎折腾穷较劲一场雪;炮冲,屁颠颠乐陶陶差点性命交关。坦率地说,我确实也有不好意思的时候,诸如心有原则却未能秉公直言,等等,等等,每当此时,小兽的话语更加简沽,只有一个字:旺。
我看过一个表演节目,大约应该归于杂技一类,叫腹语。知道的人可能不是很多,表演者用腹部说话,而不是用嘴巴说话。台湾有个老哥,修炼数年,掌握这项绝技。他在表演的时候,一手拿玩具,是一只大嘴鸟,嘴巴能一张一合,他用腹部说一句话,手里的大嘴鸟对应地咂巴几下大嘴,自己的嘴巴一点都不动,似乎是大嘴鸟在说话,然后自己说一句话,当然是动嘴巴的,一来一去,好像他在和大嘴鸟对话,逼真极了。大嘴鸟经常心不在焉,你说东它说西,老是打岔,有时只有老哥在喋喋不休地说,大鸟似乎在打瞌睡,突然间它抬起头,冒出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来,把观众笑得半死。大嘴鸟经常对台湾老哥提出批评,有一些还是逆耳之忠言。我看到这个节目时乐坏了,这样的情景,跟我和我的小兽答答太相像,只不过他的是大嘴鸟,我的是长耳狗。台湾老哥玩腹语能够不动嘴唇把话说出声来,一般人很难做到。如果自己对自己说话,不发出声音来,自己提醒自己,自己倾听自己,谁都会,我们都能做到。
人生的有一些时段,短一点的叫时刻,特别需要提醒。自我感觉特别良好之时,往往一切都顺利,以为自己本事很大,说话口气就很大,做事独断独行,自我膨胀得吓人。突然遇到挫折之时,好像从天上掉到地下,进人黑沉沉的谷底,以为世界末日来临,准备破罐破摔。被周围所裹挟随波逐流之时,人很容易被周围所淹没,周围是黑的,很快变成黑,周围是灰的,立马变成灰,没有清醒的意识,失去了自我。压力山大如履薄冰之时,全身心投入,举轻若重,高度紧张,把自己搞得几近崩溃。神情迷离放松警惕之时,生活很复杂,人性很脆弱,谁都不是天生铁板一块,恍恍惚惚之间不小心就有可能要失足。还有许多,草率决定贸然行事之时,愤怒之火行将爆发之时等等,都需要适时提醒。我所欣赏的态度与心境是淡定井且从容,得意时不忘形,失意日才不气馁;沉着并且冷静,心里什么都清楚,嘴上未必什么都要说;轻松并且诙谐,有些事,不是事,你把它当作事,就成了事。多年以前,一位同事对我说,你有一种静气,你的静气能够影响周围。我哈哈一笑应之。其实这一切,都应归功于我的小兽答答,是它在经常提醒我。
世界大舞台,人生小舞台,都是舞台,我们都在舞台上。艺术表演上有两大理论体系,一个是俄国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理论,一个是德国布莱希特的理论,两者立论相对,观点迥异。前者主张演员在艺术表演时心理上要完全进人角色,最好能够与角色保持同一;后者相反,要求演员能够时刻清醒地认识到是在艺术表演,与角色始终要保持间离的效果。两种理论都拥有众多的践行者,都经过实践的检验,具有良好的效果。演戏的两种方式,也是生活的两种方式。我欣赏布莱希特的理论,坚持问离的效果,始终保持头脑清醒。清醒是为了投人,清醒的投人是更充分的投人。
哪一天,在城市潮水般的人流中,有一个男子正疾步行走,忽然掩口而笑,仔细瞧瞧不像是精神病发作,很有可能,那就是鄙人我了。